萧镜与宫宴清自破庙一别，便向通河镇的五味坊赶去。

    因着身负刀伤，又是山路难行，虽说雨雪初霁，但这不到十里之地，萧镜却是亥时才见到了通河镇的地标牌坊。

    可在这家五味坊分号门前逡巡良久，萧镜却迟迟不敢进去。

    便是不用铜镜，萧镜也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

    深衣的下摆褴褛不已。先是被撕去一角暂时裹了伤口，后是被裁去几绺当作发带，堪堪绑住满头青丝。至于原先的束发小冠，早已在逃亡路上不知去向。

    深衣外的对襟长袄，在刀光剑影与茂密山林之中被折磨得破败不堪。

    腰间的佩剑已无踪影。因它用于开山寻路，豁了好些口子。萧镜嫌那废铜沉重，索性连着剑鞘一并弃在了山间。

    宫宴清临别所赠的鹿皮大氅虽已简单清理过，但上面仍有隐约的血腥之气。

    就连内里束胸的布帛也被她拆开，当作绷带裹在了肩头。

    这般模样，就算是她进了五味坊，拿出世子印鉴对上了暗语，她又该说自己是何身份呢？

    萧镜又想，不如去镇上先买些干净衣物，简单收拾出能见人的模样再去投宿。

    可她此次率军回京，币帛金银全在随军的箱箧之中，现下身上值钱的东西只有那块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小金饼。

    萧镜摸了摸怀中的金饼，随即又放了回去。

    不妥。

    此物太过贵重。用这样的物件去镇上的市集买两身衣物，无异于怀璧其罪。才摆脱了追兵，别再惹上盗匪。况且现在天色已晚，萧镜总不可能冲到店铺的后院，将老板的被子一把掀了，强迫人家给自己找身行头。

    萧镜左思右想，来回踱步，在袖中一番摩挲，想看看是否还有可用之物。突然摸到了那枚平安扣，便将其拿出，借着月光仔细端详。

    萧镜十岁那年，曾得了一块上好的昆山玉料。命匠人打了一顶小冠和几枚玉圭后，尚且余下的边角便做成了许多平安扣。眼下这件小物，倒或许可以用作盘缠，但那也是明日的事了。

    现下夜已深沉，眼见风雪又至，莫不是今夜已经到了这通河镇，却仍要找个桥洞再歇一晚？

    萧镜指腹用力摩挲着这枚平安扣，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从小在宫城之中锦衣玉食长大的璃国世子萧镜，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却说此时，一道黑影自五味坊中窜出，停在了萧镜身前。

    只见那人呵道：“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扇坠？”

    可惜此人身形较萧镜而言略略矮了一些，不然真可谓气势十足。

    萧镜被这人惊得后退了几步。可待她看清这黑影正是昨日独自引开追兵的云乾，顿时喜出望外。

    因着夜深人静，唯恐高声吵醒众人，于是压低声音开口道：“阿大，见你无恙，孤很欣喜。”

    听闻此言，云乾当即愣住。

    话说当日云乾独自引开追兵，原不像萧镜所想的那般凶险。

    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骑射武艺堪称一绝。

    他御马带着追兵绕着结成冰的通河上下兜了几圈，又自山野密林中几进几出，竟是飞速甩掉了那些贼人。末了又将萧镜的狐裘扔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卸下马匹的鞍鞯扔进了山腰的一口枯井中。

    做完这些，他竟是毫发无损，便想着前来通河镇与萧镜汇合。

    原本他弃马徒步而来，只怕萧镜已然先行回京。谁知下午来时，五味坊的掌柜却告知他近几日竟是连个外乡人也没来过。

    云乾怕萧镜遇到了意外，本想顺着可能的来路去寻，却又怕与之错过。于是他便藏在五味坊高处的房檐上，希望远远地看到萧镜到来。

    左等右等，世子殿下未曾到来，却来了这么个可疑的女子。他先还道此女囊中羞涩，是以在此踟蹰不前。可当他眼尖地看到了那枚平安扣，脑中一热，疑心是殿下困于某处，或是为人所害，便立刻前来质问。

    但她她她她她竟是世子殿下！

    半晌，呆滞的云乾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他反复打量萧镜，确认是殿下无疑。满腹疑惑终究汇成了一问：“殿殿殿下，您怎么，呃，成了这女子模样？”

    萧镜道：“如此更易躲避追兵不是？”

    云乾恍然大悟，对此“妙计”十分敬佩：“不愧是殿下，果真智勇双全！”

    萧镜啼笑皆非，心中却长舒一口气。幸亏云乾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如若今日换了洛怀安，定不会这般好骗。思及此，萧镜又向云乾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我身为世子，扮作女子已是无奈。此等失态之事，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云乾点头称是。

    萧镜又道：“此处掌柜可与你相熟？”

    云乾对曰：“各家五味坊分号的掌柜我都认识。”

    萧镜颔首：“甚好。你不曾将此行目的告知掌柜吧？”

    云乾瞪大了双眼：“殿下这是何意？我虽年少，但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我跟掌柜说了，我是来替淳于伯伯办事的！”

    萧镜摸了摸云乾毛茸茸的脑袋，安抚道：“阿大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一会儿进去便不要再唤我殿下了，跟掌柜只说我是受主家□□而逃的婢女。见我可怜，留我一晚，你可明白？”

    云乾思索了一下，点头应下。

    -

    云乾按照萧镜的吩咐打点好了住宿，又向掌柜要了些热水、绷带、金疮药等物送去了萧镜的房间。

    他甚至还送来了两套衣物，一套是平日里商贾往来所穿的直裰，另一套竟是女子的直裾。下至皂靴绣鞋、上至冠冕帷帽，两套衣物皆是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显然云乾觉得萧镜“男扮女装”这个主意极好，打算帮忙贯彻下去。

    萧镜沐浴完毕，重新给自己的肩膀上药包扎。幸好她常年习武，身体康健。如若她是个待字闺中的娇小姐，这一刀下来，足够一命呜呼。

    收拾停当，萧镜看着那套女装有些失神。

    从小到大，她从未穿过女装。

    萧镜仍记得她五岁那年生辰，宴饮方罢，云王后同她一起私下召见了如今的御史大夫秦芒入宫。今日身居高位的秦御史，当年尚且只是少府的一名少监而已。

    那日与秦少监同来的，还有他的小女秦音。那时秦音才一岁有余，小小的团子穿着绣工精致的曲裾，端得是粉雕玉琢，玉雪可人。

    云王后指着秦音对萧镜说：“这是你未来的世子妃，你可喜欢？”

    萧镜懵懵懂懂，不知“世子妃”为何物，只奶声奶气地回禀道：“孩儿喜欢世子妃，更喜欢世子妃的裙子。”

    王后低头不语，秦少监见气氛凝滞，便出言试探：“殿下如若喜欢，改日臣便寻些来赠与殿下。”

    话音刚落，少监只觉如芒在背。抬头一看，却见素日温柔的王后正盯着他，通身的威压让他全然喘不过气来。

    秦少监连忙谢罪：“臣失言，请娘娘降罪。”

    后来的事，萧镜记不清了。但萧镜记得母后当日那般骇人的模样，因而这么多年从未再提过此事。

    秦音乃秦芒的独女。秦芒出生低微，但其妻卢氏却出身世家。昔日能秦芒得以入仕，全仰仗妻族提携。二人志趣相投，夫妻和睦，本应是有福之家。怎奈卢氏体弱，生下秦音便撒手人寰。

    有母如此，秦音也从娘胎里染上了气血不足之症。秦芒散尽家财遍寻名医，可诸位医家纷纷断定秦音活不过满月。云王后听闻此事，指派了自己身边的太医前去为秦音诊治，随后又赐下无数参汤丹药，终于将秦音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秦音周岁之时，秦芒入宫叩谢王后救命之恩，发誓效忠。王后屏退左右，只说世子年幼，却被诊出绝嗣之症。此事需得保密，世子亦需要一个知悉内情的正妻，问询秦芒是否愿意将女儿嫁入宫中与她分忧。

    秦芒原本担心爱女的终身，因而犹豫不已。但一想到亡妻便是为了生儿育女，方才英年早逝。爱女体弱，他不忍见其再步亡妻后尘，忽又心生感慨：如此也好。遂表明同意这桩婚约。

    云王后当即拿出空白的懿旨，写好了赐婚的诏书，却并未加盖王后大宝。

    静默片刻，云王后道出了那桩女扮男装的天家辛密，并给了秦芒两个选择：

    其一，带着爱女远遁江湖，守口如瓶，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其二，婚诏立即加盖印鉴，传诸四海。他日世子弱冠，十里红妆来聘；国主百年之后，秦音便是国母。两姓既成一家，这便是两家共同的秘密。

    秦芒被这天大的秘闻震慑不已，思忖再三，却只问若是小女有了意中人，天家可愿放其一条生路。待王后应允，他这才道愿结两姓之好，至此秦音也便成了萧镜未过门的世子妃。

    云王后说是给了秦芒两条路，实则秦芒别无所选。

    一来他受王后恩泽，若非她鼎力相助，秦音早已成了观音座下的童子。既已决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道义而言，秦芒实在不能拒绝王后所请。二来秦音虽然活了下来，却每日仍需得贵重汤药、燕窝参汤续命，若是他带着秦音远遁江湖，就以目前境况而言怕是三日都撑不过去。

    若是只有秦芒自己，他死而无怨。可事关爱女终身，计之深远，他也只得提早为秦音求一条退路，只愿她一世平安喜乐。

    秦芒惦念亡妻，再未续弦。每日除了公事，一心系于秦音。秦音被养得极好，虽说身体有些孱弱，但心思玲珑通透。对外她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对内与萧镜是极好的闺蜜。有时萧镜盯着她那各式华服目不转睛，她也会问萧镜可愿一试。

    萧镜从未试过。

    可如今，有一条直裾便摆在自己眼前，自己还有一定要穿上它的理由——

    “追兵在外，穿上这等衣物，当更有助于掩人耳目。”萧镜如是喃喃，到不知此言究竟是理由还是借口。

    只见萧镜此刻新沐，又着新裙。一条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洗净的长发服帖地垂在身后；平日为了扮成男子刻意描摹的剑眉一经擦去，漏出了细长的月眉；刻意加重的喉结阴影也被拂拭，白皙纤细的脖颈细腻如玉。

    这般模样，便是焦仲卿其妻刘氏见了，也要称赞一声“腰若流纨素”。只可惜那玉润的耳垂上，却此生无缘佩上一对明月珰。

    萧镜回眸看向镜中。

    “我原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