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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庭院深深,满池莲花亭亭,夜风袭来,一池碧水艳波涟涟。

    月色朦胧,咫尺远处小亭中,身着淡藕色衣裙的少女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生宣之上墨色如烟,字迹清秀,宛如其人,纤细素白的手将宣纸揭起,慢慢卷成,单薄的宣纸后,少女杏眼温涟,柳叶眉微蹙,几缕青丝抚过,端的是芙蓉出水,我见犹怜。

    “阿清,去找一只信鸽来,帮我这信传出去,到白叔家中,自会有人接待。”傅莲将手中的信递到身侧立着的侍女手上,如画的眉眼间拢了淡淡的愁。

    被唤作阿清的侍女瞧着小姐怏怏不乐,她收好信纸,“是,小姐。夜里风凉,小姐先去屋里坐坐罢。”

    “嗯,你先去罢,切记不可让人看到。”傅莲掩唇轻咳几声,藕荷色的嘴唇轻抿,面庞苍白显出几分病气。

    阿清手脚轻快利索,傅莲掀起眼帘时,阿清早已离去。

    夜黑风高,偶有几只鸦雀在枝头啼鸣,温度也确是冷了些,傅莲轻裹衣裙,正欲回屋时——

    “砰——”

    只听院中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

    来者何人?

    傅莲心生不妙,女子闺阁万万不能擅自闯进,而声音来源正是后屋。

    阿清还未回来,傅莲怯怯起身,谨慎地抬头看,却是夜色黑沉,什么也瞧不见。

    幼时傅莲一直同云荷住在偏院,后来傅大人终于重视起这位女儿时,也想过将傅莲换到好一点的房间,却发现尚书府的房间已经被占完了。

    再看这偏院被云荷傅莲母女俩打理得井井有条,傅莲也没有想换房的意思,便就这么不了了之。

    但偏院毕竟是偏院,从正面不容易进来,可若是侧面或是后面,有心怀不轨之徒细细观察一下便能轻易翻墙而入。

    傅莲前脚刚探出小亭,却见几步远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来,手上长剑反射着森森寒芒。

    傅莲面色一惊,脚步急刹,惊得低叫出声:“啊——”

    借着月光,傅莲瞧见那“不速之客”一身干练黑衣,身形清瘦挺拔,墨色的长发用一根宝蓝色发带束成马尾,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模样。

    ——竟是个俊俏少年。

    “当啷!”

    少年长剑脱手,左手捂住的腹部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了修长手指,又滴落下来在院中的细沙石地面上汇成一小滩。

    他抬眼看她,一双桃花眼流转着天然的笑意,清朗的少年音里难掩虚弱:“深夜叨扰,裴某给姑娘赔个不是……”

    傅莲一双杏眼微眯,总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尤其是那股子从容慵懒难出其二的气质。

    可月光还是昏暗了些,她看不太真切,也并不能确认。

    纵使形容狼狈,那少年语气还是彬彬有礼的:“劳驾……咳!咳咳!”

    话语未尽,少年支撑不住似的,急急咳了两声,嘴角渗出血沫,倏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伤势颇为严重,此时阿清踏入后院,见到此人险些大叫——傅莲眼疾手快,捂住阿清的嘴,轻俯身子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先救人。”

    阿清看着她,怯怯点头。

    二人费力地将少年抬进屋,屋内灯火通明,阿清细细一瞧那人的脸,疑道:“小姐,这不是那日在寺庙……”

    “嗯。”傅莲此时也瞧清了,她应了一声接着道:“阿清,你帮我将他的衣服解了。”

    “好。”

    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在医者这里是行不通的,从小云荷便教导她——一名合格的医者,无论患者病痛多深,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贱富贵,无论过往正邪,都要尽力施以援手。

    傅莲动作利落地为那少年处理了伤口,阿清担忧地看着,“小姐……这样救了他真的没问题吗?”

    救了一个外男,该有的顾虑是免不了的。烛火微光下,少年双目闭合,漆黑的眼睫低垂,俊秀的眉头紧蹙,面庞青白,额头冷汗涔涔,见了倒也叫人于心不忍。

    傅莲摇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的。”

    傅莲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位少年名叫裴初。

    三日前傅莲第一次踏出尚书府,是得了尚书大人的命令,去玄灵寺上香,祈愿能够顺利入宫。

    那时遇到个少年同她搭讪,那少年瞧着风流,姿态间却很有礼,他朝她懒懒做个揖,似是不觉冒昧,问:“姑娘所求为何?”

    傅莲也不知怎么,瞧着那一双敛着笑意的桃花眸,竟也回答了他:“我求自由。”

    是了,自由。

    她既到此,为何求余生困窘?

    “公子又是为何而来?”她问。

    “我求安定。”少年状似漫不经心,随口一说的模样,可满天神佛前,谁敢出谰言?

    他道出自己姓名:“在下裴初,未请教姑娘芳名?”

    女子出门在外,岂能随意报上自己姓名?

    后赶来的阿清正巧听见这句话,不那么客气地问候了这位裴公子几句,傅莲自觉失礼,匆匆告了辞。

    谁又能料到竟还有再次见面的一天。

    裴初的伤在腹部,刀口很深,若施救不及时,他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阿清惊愕地看着裴初上身那新旧叠加的伤疤,“身上的疤痕怎会如此多。”

    傅莲瞧着那叠加的疤痕,想起那日恢宏神殿前,少年那句“我求安定”,轻叹道:“芸芸众生,谁又有幸不是个可怜人呢。”

    烛火摇曳,夜已然深了。

    阿清打了个哈欠,看着将整张床都占了的裴初有些发愁,“小姐,您今夜歇在哪?”

    “你同我一起歇在书房罢。”傅莲熄了几盏烛火,回道。

    “是。”阿清最后看了一眼床榻,眼神有些幽怨,嘴巴里嘀嘀咕咕:“小姐您身体不好还睡书房……”

    这点嘀咕叫傅莲听了个真切,她笑了笑没回应,抱了被褥便往书房去了。

    阿清扶着傅莲在书房里坐下,手脚麻利地斟了一杯热茶,“您过几日就要参加选秀了,可别在关键时候把身子搞坏了。”

    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傅莲杏眼低垂,默默地不作声。

    阿清与其说是她的侍女,倒不如说是她唯一的玩伴,所以她知道,阿清是一心一意盼着她好的。

    全府上下不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都觉得她入宫是件好事,真心的里面也不乏盼着她走下坡路的,盼她好的实在没几个,阿清算一个,别的她再也不知道了。

    只有她的生母云荷,并不希望她入宫。

    “小姐,阿清可否斗胆一问?”阿清面露难堪,双手紧紧抓住衣摆。

    “问罢。”傅莲是府中脾气最好的人,前些时日收养了只幼兔,正拿青草挑逗,可眉眼间却轻蹙。

    阿清缓缓开口:“小姐......为何要飞鸽传书给白叔?”

    傅莲抬起头,“选秀在即,只是愁罢了。”

    三年一度的选秀日子在即,傅莲作为尚书府独女,又处在合适的年龄,是必须要去的。

    京城里人人都传尚书府的傅小姐神秘,十六年来谁也未曾见过,还道尚书大人护女心切,不肯把宝贝女儿的信息透出去一点。

    反观傅莲自己呢?

    不过是在这名为尚书府的囚牢里困了十六年,眼下要参加选秀,面上看着是通往富贵的一条路,可傅莲知道,那是比尚书府更加暗无天日的囚牢。

    傅莲的生母云荷不是那种在宅子里困了一辈子的女子,她曾是行走四方悬壶济世的江湖医者,见识过那些非富即贵的小姐们不曾见过的世界。

    犹记得傅莲幼时,温婉清雅的女人在教傅莲认药材的间隙便会说:“娘原本那日子过得多潇洒啊,结果遇人不淑,要一辈子在这深府大院里困着,你可别像娘一样。”

    “还有那皇宫,别以为那是什么好地方,就是个吃人的监牢。”

    傅莲那时似懂非懂,却不想多年后,自己离娘亲口中的监牢,竟只差临门一脚。

    “小姐?小姐?”阿清瞧着傅莲出神,一叠声唤道,“您想什么呢?”

    思绪收拢,傅莲缓过神,垂下眼帘,隐去眸子中凄切的无奈,放下茶盏道:“没什么。”

    “您是又在想云夫人了?”

    傅莲没否认。

    阿清索性蹲下来,拉起傅莲微凉的手,“我知道您想云夫人,奴婢也想呀。早些年老爷冷落您,近几年他老人家发现其他夫人们那肚子不争气,便重视起您来了,您现在可是尚书府独苗,这回全府上下谁还敢欺负您?”

    也不怪阿清说话大胆,她虽为奴为婢,这么多年却也将府上的人情世故看了个真切,她自是一心向着她家小姐的,对那些曾经欺负过傅莲的人,当然没什么恭敬的心思。

    “再说七日后您便要参加选秀了,您这般姿色,又知书达礼,将来定是能顺利进宫当娘娘的,好日子长着呢。”阿清歪头一笑,显出几分俏皮来,“云夫人在天上见了也必然欢喜的。”

    傅莲看着阿清满心为自己着想的样子,愁云满面的脸上终于泛起一抹浅笑,她伸手刮了下阿清鼻尖,语气甚是无奈:“傻阿清。”

    殊不知,两人的话语却被床上的少年听了去,眉梢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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