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桑戈草原冬天的寒风冷得像将士腰间不近人情的弯刀,一刀一刀剜得出来乍到的异乡人生疼。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都被厚得绝望的雪压在风沙之下,挂空的银钩配着苍凉的狼嚎和凄厉的兔鸣,干燥到令人生咳的空气里都透着寒气。

    安苓抱着一坛青稞酒侧身从后门出了营帐。

    金镫马靴、金线滚了边的赤红庆袍、绿松石青金石的串子戴满臂膊,草原上罕见的海东耳坠子晃着月光。

    一身红衣的安苓耀眼得像是雪地里燃起的篝火,热烈得刺眼。

    她是先可汗唯一的女儿,是草原上最受宠的公主,她穿着的是额日楞家族的荣耀。

    冬三九,夏三伏,开坛好酒敬老天。

    明天就是满仓节了,部落里最重要的节日,草原上的年。

    可汗的帐前已经燃起了终夜不会灭的篝火。穿着从秋天第一只大雁向南飞时就开始制作的新年袍的人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脸上是被青稞酒醺红的光,蒙语的歌谣飘飘荡荡,随风直去柳门西。

    安苓一个人跪在帐后无人问津的雪地上,打开酒坛,恭谨地倒出一碗酒,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嘴里念着阿布教的长生咒,实打实磕了三个头。随后把碗里的酒扬向空中,上好的青稞酒瞬间结成晶莹的霁花落回地上。

    她提前完成了明年该在年祭上进行的祭天仪式。

    把碗摔碎,安苓扯了条还带着羊膻味的破毡子裹上,掩去一身华光,小心翼翼地去往马场。

    马场的看守下午就被安苓邀请去了篝火围,如今多半是已经醉得昏昏沉沉不知道睡在那个帐子里了。

    蹑手蹑脚,小心不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安苓轻轻一跃跳到稻草的垫子上。

    额心一撮红毛的骏马好像知道今晚并不安宁,正在不安地来回踱步,鼻息不断喷触温热的气息。

    拍拍马的脖颈表示安抚,安苓手脚麻利地解开缰绳,单手扶着马鞍跃身上马,一扬马鞭,向营外冲去。

    一路走小路避开众人,安苓终于出了部落的营帐群。

    站在远处回望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终究是不舍。

    还能看到通明的火把,还能听到人民的欢笑,热气还未散尽的酒香也被北风送来。安苓眼中闪过泪光。

    闭上眼平复情绪,再睁眼时是一无反顾的坚定。

    “驾!”安苓再次挥起马鞭,一人一马向远处的月亮奔去。

    “公主的马不见了!”“公主跑了!公主和那个汉人私奔了!”“快追啊!”“公主……”

    好像还能听到身后的混乱和挽留,安苓却伏在马背上正面面对剜骨的寒风,不敢停留。

    不知道跑了多久,同自己一起长大、阿布送给自己最后的生日礼物,蒙古马格桑也累得减了速,发出沉重的气息,每一次呼吸烫得都好像能融化面前已经没过小腿的积雪。

    从怀里掏出还带着点热气的馕饼喂给格桑,安苓环顾着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紧了紧缰绳让格桑不必着急,看到远处有一团黑影向自己跑来,安苓越来谨慎。

    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喊到“阿苓!”安苓才放心下来,再次向前奔去。

    驾着简易马车的男人虽然一身土里土气还有不少布丁的蒙古袍,却一眼就能看出不是蒙古人,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儒雅气质定是被多年来的笔墨昆曲、诗经典籍熏染出来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善良,白皙的皮肤还未被草原上烈日灼热的目光灼伤,倒是棱角分明的面庞很像是草原的鬼斧神工之作。

    江远之自江南而来,一路颠沛身无分文,却带走了草原最美的格桑花。

    安苓出逃就是为了和他这个江湖骗子私奔。

    “阿苓,冻着了吧?快,你进去”,江远之一迎到安苓就把自己厚厚的狼皮氅解了下来给安苓裹上,把已经冻得鼻尖通红的安苓抱上了自己小小的马车。

    大氅虽然看起来破旧,内里却极为干净,还带着淡淡的江南熏香的味道,残余着江远之的体温,给本就怕穿得太厚重不方便逃跑,又出来得急忘了披大氅的安苓带去一些温暖。

    马车虽然小,里面却收拾得整洁舒适,许是怕安苓不舒服,江远之一层又一层叠了厚厚的被褥进去,还给安苓准备了小垫子和头枕颈枕。

    见安苓没说话,江远之有些担心地关切道:“阿苓不舒服吗?来,喝点热水。吃点东西,明早我们就到边关了,等到旅店我们好好休息一下”。

    江远之不知道从哪里变出还是热乎的酥油茶和糍粑,递给马车里的安苓。把格桑也拴在马车上,江远之自己在外架着马车有条不紊地向着边关前去。

    安苓接过食物,喝了口酥油茶,问道:“远之,我们之后要去哪里?”

    “云游四方!”江远之语气轻快,“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甚为潇洒自由?”

    安苓兴奋之余带着些期待问道:“那我们会去江南吗?”

    “会的,我们一定会回到江南”,江远之语气凿凿,像是命官提前读出了命数。

    “嗯”。

    安苓没有再问,她相信江远之,更相信自己的选择。

    走在雪地上的马车,车辙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仿佛碎银落地般极为轻微的落雪声,安苓裹着毯子沉入梦中。

    那时还有阿布,额吉还能自由的上马,哥哥们也都在身边,舅舅也还是那个每次去中原都会给自己带礼物的人。

    那是安苓最幸福的时光,她是可汗手心里捧着的明珠,是被爱浇灌成长的格桑花。

    后来,阿布去见了长生天,哥哥们去往更广阔的草原,额吉醉心礼佛刺绣终日营帐中诵经p,只有舅舅回来了,成了新的可汗。安苓还是最受宠爱的公主,舅舅总是担心她出事,不允许她上马,不允许她射箭,后来甚至都不允许她出可汗宫。

    总是紧闭的营地还是让闲言碎语渗了进来,投毒、篡权、软禁……太多让陌生的词语像影子一样跟在安苓的身后,这些词语后却又总是跟着一次熟悉的名字——诃日徳,她的舅舅,她父亲最信任的弟弟。

    安苓把这些词语背后的故事当成传奇听,直到给她讲故事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就连额吉都不再见她,没有人再给她讲还没讲完的复仇故事。

    又到了年祭,舅舅又给安苓送来了华美的新衣服。

    衣服上的雄鹰家徽变成了草原狼,安苓不愿意穿上那条华丽的袍子。

    “阿苓,你是额日楞家的公主,你要穿的”,舅舅斜靠在铺了狼皮的可汗交椅上,耷拉着眼皮对安苓说。

    不理解为什么,安苓反问:“那为什么秀得不是展翅的雄鹰是奸诈的狼呢?”

    “谁告诉你狼奸诈的?”诃日徳似乎有些不悦。

    “阿布说的,额吉也这样说”,安苓如实回答。

    轻哼一声,诃日徳挥挥手:“那你就去告诉你的阿布,就是狼打败了鹰吧!”

    “不不,不!”被拖走的安苓拼死反抗。

    “阿苓?阿苓?”熟悉又让人安心的低沉男声唤着安苓的名字。

    安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到江远之心疼的眼神,还没完全醒过神,安苓有些迷茫地揉揉满是汗的头。

    江远之抱住安苓,掏出毛巾给安苓擦汗,问道:“做噩梦了?都怪我,该明年春天再来接你的。都发烧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可是梦醒了,阿布还是没有回来。

    安苓抱住江远之,软软说道:“没事,和远之在一起就好。草原上的春天,来得好慢的。”

    江远之摸摸安苓的头,温柔地说:“好,那我们一起去岳西过春天好不好?”

    “岳西?”安苓不解地眨眨眼,“为什么要去岳西?哪里不是……”

    “因为岳西的百花谷是泗洲这边土地上第一个迎接春天的地方,我想给阿苓所有的第一”。

    “这天下的第一也可以吗?”安苓天真烂漫地问。

    “当然”,江远之没有迟疑地回答,“如果阿苓想要”。

    安苓在江远之怀里想了想。江远之,江湖游侠、身无分文、居无定所,这个天下中,他只是一介蜉蝣,这样的承诺只是空口说说罢了。

    又往江远之怀里钻了钻,安苓还是选择相信。毕竟能放弃万千宠爱的公主身份,跟着江远之流浪天涯,怎会这样轻易怀疑心上人。

    “停下!”马车外传来一声男人的粗吼。

    江远之的眼神一下谨慎起来,拍拍安苓让她躲好别担心,随后把自己的头发揉乱就下了马车。

    出来一看,自己的马车已经被边界边界的流寇团团围住,心中暗叫麻烦,江远之面上却是笑脸相迎。

    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穿着举止,江远之判断对方大概是汉人,有几个脸上有刺青,多半是犯了重罪被流放至此,又不甘受草原人奴役,跑了出来,落草为寇。

    于是恭敬地打了个作揖礼,江远之说道低眉说道:“各位英雄,都是汉人,又同为天涯沦落,可否给个通融?”

    对方为首的男人脸上被刺了两次青,额角还有一道不小伤疤,冷笑一声:“通融你?这世道谁来通融我们?给钱!不然就把马车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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