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顺顺家二老回来的消息,是杨马兵带来的。

    老船夫过了七七,翠翠就劝杨马兵回城里的家,两人争执几番,老马兵拗不过翠翠,也放不下他的马,同时有些别的顾虑,就将院子的篱笆扎得更高,回城住了。只是三五天来看翠翠,顺便送来一些布头调料和城里最新的消息。

    已到了初春,竹林里的第一波笋子已经冒了尖,翠翠听了,并未停下手上剥笋皮的活计,待一个鲜笋剥完,她垂着头,又拿过另一个笋剥了起来,漫不经心回道:“有船来,正是买洋糖的好时机哩。”

    杨马兵年岁也大了,弄不清话题怎么扯到了洋糖上。

    他自认是翠翠的信托人,每回过来,总是想帮这个孤女做点家中男人该做的事,便在给渡船做些修补。

    他想了想,对着翠翠笑了笑:“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做这件事了。”

    “以后这种事自有人抢着做。”

    他有挤眉弄眼的冲动,但想到自己毕竟是个长辈,到底端庄了神色,只是慈爱地看着翠翠。

    翠翠也不言语,翠翠的笋总算剥完,翠翠将笋壳扫做一堆,留着当柴火烧。

    “伯伯,留下来用饭吧。”

    晚饭吃得很早,因为杨马兵要趁着天黑前赶回城。

    坐在渡船上,他对着翠翠说道:“我猜,不出三日,顺顺就要邀你搬到河街。翠翠,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翠翠这次终于开腔了:“我不赌。我也不去河街,我还要渡船,我要一辈子守着这艘船。”

    她拉着横缆,麻布衣服贴回了她纤细的腰肢。她如今已经十七岁了,这几年辛苦的渡船非但没有磨灭她生机的容颜,反而让她的身肢越发舒展。如今的她,正是盛开的花朵,就算是身处深山幽谷也挡不住远道而来的蜜蜂。

    周遭乡镇的人,都知道,碧溪岨有个美船娘,有小伙子绕了十里路,也要跑到这里来坐渡船,只为看看这美船娘是否名副其实。

    杨马兵开始感到自己那位死去老友的难处,十几岁姑娘的心思,比河道上的暗流还难揣测。

    “翠翠,那你告我一声,要是有人托我做媒,我应是不应?”

    船靠岸了,翠翠低着头,清冽冽的溪水照着她的双眸,她的眼睛比以前更亮了,但是又更加沉静。望一眼,就要被吸到那不见底的深潭中。

    “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知道哪家找你做媒,又求娶的哪家姑娘……不过,做媒而已,虽说不知道结果,总该去试试……”

    杨马兵猜这个试试,大约口气中便透着愿意的意思了,知道姑娘家都害羞,也不调侃,只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杨马兵走在回城的小路上,想着既然傩送已经回了茶侗,他父亲顺顺应很快会提起这门亲事,等两人成了亲,自己也算对得起老船夫了。

    想到这些,他的步伐都不禁轻快了,一路哼着不连贯的调子,回到城内。

    他没有回家,先去了船总家,顺顺见他来了,赶紧迎上来,果然开口提起翠翠。

    作为船总,信义是立身之本。老船夫死后,他终于松口,提了让傩送娶顺顺,原本以为不用多久,等傩送回来,这桩婚事便即刻可以办了。谁知傩送这孩子,发誓不找到他哥哥的尸骨,绝不回来,一找就是两年,倒让他面对老马兵总是抬不起头。

    这次二老回来,还带着他哥哥的尸骨。

    据说是被冲到了事发地下游近百里的地方。岸边的村落将他草草埋了,傩送这么沿着水道一寸寸摸过去,两年了,才找到他哥哥的埋身处。

    大儿子没了,作为爹爹,顺顺自然是难过的,但是日子还得过下去。死人闭上眼就一了百了了,活人却是有操不完的心。

    既然尸骨寻到了,总是要重新入殓的。船总便是跟老马兵商量,说定亲的事情要缓一缓,好歹等迁坟下葬的风波过了,再来提亲。

    儿子下葬是大事,杨马兵连连表示理解,又想到了些别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定亲这件事,你跟你家二老说了吗?”

    顺顺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他一到家我就说了,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实际上,顺顺对于二儿子的回答进行了一些美化的省略。

    傩送听了父亲的话,是这么回答的:“她如今没半个亲人了,我自然会负起这个责的。”

    顺顺隐隐觉得这话有些不妥,但计较这些情爱的微妙之处,不是他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该管的。既然最终结果是傩送同意了,个中的细节,倒也不必与外人提起。

    老马兵虽觉得好事多磨,但是两年都等得,也不介意再多等几个月。

    已经探了口风,事情有了准信,杨马兵就与顺顺告别,走出来却看到吊脚楼下,傩送正光着个上身在箍船。

    才从大江大河航行归来的船,难免有磕碰破损的地方,这些地方都要及时修补,重新上漆。

    若说两年前,他还是个俊俏的少年,如今他已经是个十足的男人了,且是个很招女人喜欢的男人,连吊脚楼的妓|女都忍不住半掩着窗户,偷偷打量他。

    杨马兵自认为自己算得上娘家人,走到岸边与他打招呼。

    傩送从顺顺口中知道,这个老马兵这两年一直照料着翠翠,也停下手里的事,与他点点头,又继续低头忙碌起来。

    到底事情还没正式过礼,旁边的船员人来人往,老马兵也不便说什么嘱咐的话,只是笑道:“我才从碧溪岨回来,翠翠还说有船靠岸,要买洋糖哩。”

    “也不知这趟货可有洋糖?”

    傩送没开腔,旁边与老马兵相熟的船员搭了话:“老马兵,你来晚了,洋糖早卖光了。”

    “如今洋糖可是紧俏货,你要的话,下趟船我给你留一份。”

    杨马兵摆手笑笑:“罢了,小姑娘的心思一阵一阵的,谁知道到时候还想不想吃了?”

    “要知道她还说要渡一辈子船呢,多么孩子气的话!也不知以后谁能制住她这点子倔劲儿。”

    说道最后,老马兵笑盈盈地看向傩送。

    傩送终于开口了:“洋糖我给家里带了些,到时候找个长年送些过去就是。”

    杨马兵虽然有些遗憾傩送不能亲自去送,但是这个态度总算让他基本满意,他点点头,背着手哼着曲离开了。

    杨马兵的这些故事,翠翠是一概不知的。

    她只知道,他回来了。

    于是除了日常的家务和摆渡外,心中又添了一些别的道不清的烦恼。

    这天送走杨马兵,第二日,一切照旧,有人要过渡,她就带着黄狗去渡船,无人过渡时,就坐在能望见渡口的门前,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只是琢磨想采一把虎耳草插在家中。

    午头的太阳正好,她用草帽遮住脸,躺在竹椅上打盹儿,渡船人的耳朵都是竖着长的,只要有人喊一声,她立马能醒过来。

    她总觉得这个中午和平日有些不一样,日光似乎比往日更灼热一些,虽然遮着面,也让她浑身不自在。

    翠翠莫名惊醒了,她摘下草帽,看到对溪站着一个人,那人也不出声,就杵在那儿。

    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突然的光亮刺得她睁不开,也看不清对岸的人。

    她喊了一声:“是要过渡吗?!”

    谁知,那人放下什么东西,飞速地窜进了林子里。

    她有些好奇,一人渡船过去,看到岸边放着一个油纸包,拆开一看,是一包洋糖。

    翠翠早记不得自己随口说的买洋糖的事,只是觉得古怪,这么一大包洋糖,得多少钱!

    她连忙拿着糖追了上去,然而不知那人的腿怎么长的,跑得飞快,翠翠刚看到人影,那人又立刻溜开了。

    这么珍贵的洋糖,翠翠自然不敢占为己有,只包裹完整的放在家里,等着失主找过来。

    再一日,杨马兵来找翠翠时,这桩洋糖迷案才破了。

    老马兵本来预备第二天来寻翠翠,但是城中有事耽搁了,只好第三天一大清早赶来。

    他怕姑娘家多心,翠翠的渡船刚划过来,他就将求亲推迟的事情告知翠翠,翠翠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只一心骂着乱窜着想上岸的狗:“狗,狗,你急什么?须知上赶着做不成买卖哩!”

    本来老马兵不过来带句话,好叫翠翠莫要胡思乱想,他也不坐船,就准备回城了,临走时,他又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洋糖可收到了?”

    “洋糖?什么洋糖?”

    老马兵连忙说起前日遇到二老的事,说二老答应叫个长年送包洋糖过来。

    翠翠这才知道那包洋糖是给她的,她轻巧地跳下船,回道:“哦,原来是那包糖啊,收到了。”

    既然洋糖已经送到了,老马兵满意点点头,便摆手要走了,最近他的马该配种了,他正忙得不行。

    翠翠也不挽留,她看着老马兵远去的身影,想到昨日的午头,她觉得那个人大约不是长年,哪有被托付的人不交代一声就跑了的!

    她胸中充满一种快活的味道,眯着眼仔细回忆昨日那人的身影,想与两年前的男人做个对照,却怎么也记不清,只记得那人跑得飞快,比端午的龙船还快。

    又来了几个要渡船的,是常进城的邻村婆子们,今日是赶集天,老姐妹结伴去城里买卖些东西,翠翠也不再想这些,赶紧拉船过去。

    一个熟络的蓝色衣裳婆子问道:“翠翠今天蛮高兴的?”

    翠翠握着横缆,笑道:“过了春分,天一日比一日暖和了,总是让人高兴的。”

    这两日日头很好,阴蔽了多日的云终于散开,连老太太们也有将夹袄脱下的,蓝衣婆子点点头,笑了:“春天来了,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又能穿花衣裳了,确实该高兴。”

    渡船向来是要么一个时辰也没有人,要来人,便全都堵在渡口,翠翠一连渡了几个来回,才能坐在岸边坝上歇口气。

    勤劳的茶侗人手永远是停不下来的,趁着日头好,她取出放了一个冬日的床单被罩,拿到溪边捶打浆洗。

    她边打边想着那包洋糖,还有昨日落荒而逃的那个人。

    她想到因为刚睡醒,她昨日吼那一嗓子有些粗声粗气,忽地停下捣衣地木棒,皱了皱眉头,琢磨着采些鱼腥草煮来润肺,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便更用力地敲起了被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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