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周子庄迎着细密的春雨一路小跑而来,因为出来的急,连伞都忘了带。他停在院里的那一刻,本来嘴里还臭骂着陆战,可远远一听见陆战几近没有分寸的低吼时,他才正正收回了心。

    那时他刚从王府回了周家,屁股上的垫子都还没暖热,福临不由分说就把他又拖出了周府大门。他的言语有些快速又混乱,反正他只能大抵听得明白是一个女郎丢了,陆战自己不好动用王府的人去找,只好请他帮忙。

    他慢慢靠近那片灯火通明的厢房院子,中门大开,能看见陆战很少有地指着婢女的鼻子正大骂道:“为什么连一个病人都看不住?你们看不住,难道要本王来看吗?”

    “晏娘子……晏娘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们也不知道啊。”那两个被吓得支支吾吾的婢女,声音都抖了三抖。

    周子庄不禁蹙起眉头,正想进去,却被门口的两个侍卫拦住,他定睛一看,照着来人脑袋上就是一巴掌:“小胡,不认得我啦?”

    小胡是他营里救过的一个兵,旁边那个甚为眼熟,大概也是军中的人。周子庄正想问点什么,见两人唯唯诺诺严肃的样子,顿时觉得不对劲。

    是什么样的娘子丢了,陆战才宁愿找军营里最不起眼的两个士兵来帮忙,也不肯动王府、太尉府里的一个人。

    难道他会说,是六皇子喜欢的人吗?

    陆战回过身来,对着子庄大概沉默了三刻,心里一边想着该怎么和他这个八卦的家伙解释,嘴上却一边把他先把任务安排得明白了:“冬至聚谈,你见过阑珊。藏珠园我已经去过了,她不在那。你现在立刻带人将十五坊市仔细搜一遍。”

    “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子庄问。

    “我不知道……”陆战的脸色一僵。

    眼见着雨势滴滴答答如藕断丝连的银线,没有要停的意思,陆战每走过一个无人的街头,心都莫名地揪一下。

    那么冷的天,她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真的不敢想象她如果再出事,他该怎么向陈天恩交代才好。

    他守在藏珠园门前半晌不肯动,却只等来喘着一口粗气的子庄,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真不明白了,一个女郎,不记得什么模样、什么衣裳的人,让我上哪儿给你生一个去?”

    “你再到神乐坊近苦海那边……”陆战顾不得周子庄这抱怨,正要将他再支走替他寻人,眼前却突然模糊地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

    她缓慢从远处的面摊挪动着,步履颠三倒四的,巴掌大的小脸儿被她抬起的酒壶子都给盖住了。未几步,她像是闭着眼睛一样一头闷上了面摊边的柱子,震得棚子好一抖动。

    “娘子?”桌边上的一个大汉怔愣住,蹲下身先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对着她的脸和身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视线落在她光着的脚丫子上。

    那大汉有些兴趣地拿手摸了摸她的脚,道:“娘子怎么醉的连鞋都忘了穿?”

    晏含山虽是忽然被撞得七荤八素一时反应不来,当那只滚烫的猪手碰到她的脚时,也立刻触雷一般缩了起来。

    她正要挣扎着起来将那流氓打一顿,好泄泻火,没想到她还没动手呢,那大汉已经嗷呜直叫饶命。

    只见陆战眼疾手快地将那大汉反手一掐按在地上,抬手便朝他眼睛上一拳捶去。

    陆战背起晏含山,她身上的酒气瞬间扑面而来,他不由得下意识屏住呼吸捏起眉。他心里有哽,三番五次见她,没几次能有好的脸色,不是醉醺醺地颠三倒四、就是红着倔强的小脸。

    “你怎么来了?”她强撑着眼皮问。

    “我要是不来,明日你就该悬梁在不知哪个流氓家。”他没好气哼了一声。

    晏含山转过头将耳朵贴在他的背上,自知理亏,便也不愿与他计较。

    见她许久没说话,陆战猜想她应该是累了所以睡沉了,于是他便慢慢地,低头对着冰冷的路面叹了一句:“堂堂天策府的女公子,竟然是个酒鬼。”

    回壑园时,那里已经候了许多人,不过大多是陆战信得过的心腹,或是新来的侍女。他看了一眼屋子里已经准备妥当的医官,想了想,还是挥退了。

    晏含山吹了一路的细雨和冷风,此刻竟也是清醒得很。只不过双颊的潮红和眼里的血色还没尽数褪去,看起来竟然还有些朦胧的可爱。

    陆战忍住心底莫名其妙的一丝喜气,他望着那个呆呆的女子,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可他这番好脾气和好脸色,没持续过半刻钟。侍女端进来刚烧好的热水,想请她快换掉湿了的衣裳,她却一动也不动,只盯着地上看。陆战顺着那目光望去,好似正是自己的鞋尖。他愣了一愣,再看婢女要为她更衣的动作,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急急背过身去。

    窗外云卷云舒,雨已停了,月影儿戏一般从如烟的薄云里透出来,陆战望着那一弯镰刀一样的新月,失神回忆起他初见她的那日,骄阳烈日只一瞬被云掩盖,她如飘零的柳絮,断了线的筝一般倒在他眼下,若非他悬崖勒马,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多她伶牙俐齿与自己争锋相对的时候了。想来,老朽说的缘分,是那时候开始的么……

    “晏娘子……”婢女忽然跪下,低眉颤声道:“您不换衣服,会染风寒的!”

    陆战不由得回头,只见晏含山紧紧抱着腰,手里攥着那块半裂的玉珏不肯松手,婢女不好意思扯她的衣裳,只好颤巍巍求着她。

    “你换不换?”陆战接过婢女手上的外衫,一改以往的严肃模样,竟有些软声问她:“我为你选的衣服,你莫不是嫌弃?”

    子庄乖乖守在门外,耳朵倒是竖得像狸奴一样,里头的动静他几乎是一清二楚,当陆战说出那句好似哄着娇妻一样的话时,他只觉得这万万不可,也万万不可能。

    镇北将军,也算阅女无数,可为了家国,岂可动心?他也从未动过心呀!这轻声软语,别提多别扭!子庄浑身一颤。

    晏含山脸上的红晕不知道为何,更甚了。她没搭话,只是努力抿着唇,皓齿都快将唇咬破。陆战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低声下气哄着谁,自然也没推测过,自己到底有多少耐心。

    可今天,他咽了口气,缓缓靠近晏含山,竟温柔地哄:“你身体还很虚弱,若再受凉,没人能照顾你。”

    她终于有点反应,抬头对上他的眼,冷冷道:“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三番两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陆战一噎,拳头紧了紧,接着问:“我不与病人计较,你到底换不换?”

    他的声音已经逐渐冷硬起来。

    只见她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地收回目光。也便是那一瞬,陆战终于气得跳脚,一把掐着她的双肩,将她死死按倒在塌上。

    他半只脚跪在塌边,有些粗暴地要去解开她身上湿哒哒的那层衣衫,不由分说地要掰开她攥着的手。

    “你不愿换?是要等本王亲自动手么!”

    此话一出,屋里的婢女都慌乱埋头跪下,屋外的人听见这样的动静,心里既好奇又雀跃,可却无人敢往里面探半眼。

    陆战是十分清醒的,他觉得,刚刚那为了照顾晏含山的情绪而不由得处处退让的语气,才是昏了头的行为。

    他一向……

    “殿下一向说一不二,对错分明,杀伐果决,最讨厌犹犹豫豫优柔寡断又三心二意。常理,不必惊讶。” 周子庄说这话时,牙根也在打颤。

    晏含山被猛得一推,顿时回了几分神来,她如梦初醒一般吃痛得拧起眉头,双手下意识抓住陆战的双臂。

    陆战的动作随之停下来,他低伏着身子,虽然是这样暧昧的动作,他也努力保持着与她的距离,只是脸色十分不好地盯着她。

    她终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痛。”

    “痛?你还知道痛?本王以为,你早已三魂丢了七魄,不想活了!”他没好气,俯在她身前低声说。

    晏含山吸了口冷气,话语声有意地放弱:“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陆战静静看了她几眼,终于起身,仿若无事地唤婢女为晏含山换药更衣。然后又吩咐下人准备好热水送来,再屏退了众人。

    屋子里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个,寂静如水的空气里,只听得见木芯燃烧的滋裂声。

    陆战挽起袖子,试了试水温,然后抬起晏含山的双脚放入水中。

    晏含山如鹿儿受惊一缩,瞪大了眼看陆战。只听他冷冷呵斥道:“别动!” 她竟然服服帖帖地任由他捉着自己的脚放进热水里。

    “怎么?堂堂女公子,你的脚,路边粗汉能碰,本王便碰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的鞋去哪儿了。”她咬了咬唇。

    陆战小心翼翼,语气也跟着恢复松软了些:“齐国虽不比魏国的冰天雪地,倒春寒却更为凶猛,一不小心寒气就会自下而上伤及根本。你光着脚走了一路,还是用热水泡泡才好。”

    晏含山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天策府的女公子?”

    陆战知道她趴在他背上那时是半梦半醒,便随口搪塞道:“你以为你这点小伎俩,能瞒住齐国的王?”

    她顿了顿,半晌没说话。

    她当日虽有心欺君,却未曾说过半句假话。陆战没有抬头,他也能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只好接着说:“本王想查的事,没有查不到的。但想不想说,那又是另一回事。”

    言下之意,他似乎还有心帮她兜底。

    “那你查没查到,天策府该死的那四十五条人命里,有没有晏含山?”

    他一愣。

    “云鹿是最后一个。而我,也不再是天策府的人。我连替他们去死的资格都没有。那天在街上,我没有向你说谎……我确实做不了他的阿姊了。”

    陆战的手背上忽然滴了一滴泪,接着两滴,断断续续的,啪嗒啪嗒像珍珠一样。

    他的手也停住。

    他抬头,她正低着头,眼里满是伤痕地望着他,眼底里,全是绝望。

    “我去了藏珠,明禧说,那天来的客人没什么来头,只是抚宁一个有几把银子的商贾。他一点破绽也没有,行色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声音猛地颤抖起来:“那些人不是要我死,他们只是要我拖累云鹿!我在他们眼里,不需要算计就能变成一把刀!”

    “他们为什么……为什么”她已泣不成声:“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掉。”

    “含山。”陆战沉声,他眼里渐渐随着她的哭泣透出一点哀伤来。

    他不是那么能共情的人,十几年来,岁月和身世的冷漠将他磨砺成看淡一切、只争朝夕的骁勇男儿。可他望着晏含山那无助的样子,仿佛又看见了十多年前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自己。

    他说:“你永远都是天策府的女公子,只要你活着,天策府就活着。”

    而不是像我,我虽然活着,可我一无所有。

    他沉默着低下头擦了擦手,然后将她的脚挪到干净的布面上,轻轻地裹起来。

    后来陆战也缄默不语了,只由得她哭累了,竟靠着床栏睡去。

    他站着望了她了许久,终也只能垂首叹气,轻轻对着她沉重又疲惫的睡颜喃道:“别哭了,若他还活着,我一定帮你找到他。”

    月过柳梢头,乌云吹叶尾。二月里湿漉漉的春夜,没滋润他心里的万物发芽,却好像是带来了另一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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