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老真的离开了。
海神湖依然平静地接纳着黎明的光辉，海神阁始终沉稳地屹立在山巅之上，而史莱克学院也和过去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苏醒过来，陆续有学生的身影出现在校道上。
唐舞桐呆呆地望着湖面上的波光粼粼，仿佛眼眸都要被烫伤，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沉闷的呜咽声淹没了这一片土地，她转过头，在人群中与霍雨浩对视。几乎是触碰到她眼神的瞬间，霍雨浩就站起了身，越过人潮走向了她。
她先伸出了手，但他更用力地返握了回去。
太突然了……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让人接受。
怎么能一点让他们喘息的时间都不给，直接把最残酷的现实推到他们面前？
她接受不了。
“我昨天还怪他又耍赖……”
“我都没能和他好好说几句话……”
“我……”
昨天的穆老看起来和从前每一天一样悠哉。
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头子又一次坏心眼地提前给她剧透，把因剧情走向揪心到不行的唐舞桐气得上蹿下跳，最后他不得不连连承诺带她去吃史莱克城内新开那家杏仁酥才算翻篇。
当时是午后，茶室里充满了刚刚好的蜜糖香气，阳光随便地沾染在他们身侧，唯有屋子正中央的时钟一如既往地嘀嗒走动。
这竟然就是离别前他们最后一次相处。
这个事实令她无法不难过。
也许，那时的穆老已经心有所感，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眯眯地逗她生气又哄她开心，就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毫无节制的落泪使得她一阵战栗。
“人一定要死吗？”
少年没马上吭声，而是才回过神般抬起头，被远处璀璨的阳光险些刺伤双眸。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唐舞桐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冒着傻气的问题时，他才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
“人一定会死的。”
他很清楚这一点。
比如霍云儿，年纪轻轻却死于伤病。
又比如穆恩，踏过太多年华也免不了被年老带离人间。
他才十四岁，命运已经让他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的痛苦。
恍惚间，仿佛年少目睹母亲在身边一点点没了气息的场景再度浮现，如今眼睁睁看着穆老干枯的身体渐渐融化在升起的金光中，他才后知后觉，面对这样使人五脏都要扭曲的苦楚，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半点准备或长进。
先是母亲，再到老师。
命运还要从他身边夺走谁？
霍雨浩低下头，深蓝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粉蓝色的身影。
那张美丽的脸上往常不是笑嘻嘻的就是事不关己的无所谓，此刻却盛满了令人心碎不忍的悲伤，没有尽头的泪水几乎把整张脸都揉皱。
他抿起唇，下意识想要抱住她。
然而同一时间，唐舞桐却先一步低头直直撞入了他的怀里。他毫无防备，被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才来得及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互相支撑传来的体温比流动的魂力先一步占据了身心。
“我保证……哭够我就不……不哭了。”
唐舞桐闷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怀里响起。
他似乎没听进去，慢慢把脸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半晌，在她哭够之前，他才心不在焉地低声呢喃。
“你保证……”
不要离开我。
*
唐舞桐一宿没睡着。
甚至没机会沉入噩梦，她压根就没碰到半点睡意。
精神上的疲惫就像是阴天时堆砌得层层叠叠的乌云，眼睛又涩又疼，她觉得自己宛如被吹着支撑着的气球，太阳穴不停地抽痛催促着自己赶紧休息，又怎么也按不住乱糟糟的大脑。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干躺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的日头在窗外幽幽爬起，才拖着僵硬的身体艰难地爬起身。
起来后也不想动，她又呆坐了会，才跌跌撞撞地去洗脸。
刚刚把冰凉的水扑到脸上，外面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敲门声。
……大清早的。
唐舞桐用力抹去眼睛周围的水珠，闭着眼差点撞到墙，带着没睡醒的脸去推开门，懵懵地和穿戴整齐的霍雨浩对上了视线。
这黑眼圈……
他昨晚应该也没睡着。
“额，早上好？”
“早，我们去吃早饭吧。”
她今天都没课为什么要吃早饭？
唐舞桐迟疑地盯着他，又不能拒绝，哦了一声后就回房间继续洗脸。
等她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出来看到霍雨浩仍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发呆，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回神。
其实她更想拍他的头，但身高差导致拍头需要她踮脚才能实现，如今游魂一样的体力实在支撑不了这个动作，遂放弃。
“你今天还要上课吗？”
“嗯，”霍雨浩看起来情绪还她稳定多了，让开到一旁耐心等她锁门，“要陪我一起去吗？今天正好是实战课。”
“啊？”
“好吗？”
“好吧……”
清晨的史莱克学院宁静而惬意，树荫和盘旋的鸟都在与风来来去去地玩闹。走进饭堂时，涌上来热腾腾的米饭香气都格外温暖。
今天只是史莱克学院很平常一天。
昨天也应如是。
唐舞桐整个人都有点丧丧的，但她不喜欢沉浸在悲痛中，给自己打气后努力提起了精神。
饭堂阿姨特意给她拿了热乎乎的牛奶，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半天，才敢凑到嘴边轻轻舔了舔，甜滋滋的暖意顿时溢满了口腔。
霍雨浩安静地盯着她，忽然伸手捂住了另一边杯身，她疑惑地再尝了一口，发现温度已经降到了刚好可以入口的程度。
他们吃得很慢。主要是唐舞桐没什么胃口，霍雨浩又非得让她吃完面前的几块糕点，她皱着脸磨蹭了半天才让他满意。
吃完早饭，霍雨浩拿起两人的餐碟去清洗，唐舞桐在靠在旁边看着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还有三个月。”
霍雨浩手里的动作一顿，低低嗯了一声。
“实战课我可以陪你，后面上理论课也要我陪你吗？”
“可以吗？”
“这么舍不得我吗？”
“嗯。”
他似乎只犹豫了一下，就偏过头直直看向她。
那双好看的深蓝眼眸里流转着令人不敢深究的情绪，她心里一空，正不知所措怎么接下去时，他已经收回视线继续洗碗了。
轻快的流水声自顾自地填满了这片空间，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暗涌。
唐舞桐懊恼地偷偷打了自己一巴掌，纠结了会才想到转移话题。
“玄老昨天还偷偷把我拉过去叮嘱，怕你一蹶不振，真是想太多了。”
“人死不能复生，只顾着难过什么都做不到，对吧？”
“你能这么想就好。”
总爱钻牛角尖的固执家伙竟然这么快想开了，老师知道该多欣慰呢。
洗好碗后，两人并肩朝斗魂区走去。
人影稀疏的校道上逐渐人多起来，唐舞桐打了个哈欠，想到自己本来这个时候可以在宿舍躺平就难免有些唏嘘。
沉思了一路，霍雨浩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老师之前不仅仅是和你看闲书偷懒吧？”
唐舞桐打到一半的哈欠被呛住，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召唤过海神之光，不由带着几分心虚咳了咳。
“嗯，偶尔也会带我去些奇怪的地方。不过只是干走，他老人家什么都没有给我介绍，走一圈就带我回来了。”
“昨天那个，真的是海神之光吗？”
“……是吧。”
他点点头，出乎她意料的没有沿着这个事情追问下去。
“我知道，你有许多不方便透露的秘密。就像昨天老师请求三师兄和四师姐加入唐门，却对你只字不提，”他停顿了片刻，“他如此希望唐门能重现万年前的荣光，不可能唯独跳过天赋最高的你。我猜，就算你真的不隶属于唐门，也一定和唐门有些许关系吧？”
说罢，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公正的说，霍雨浩笑起来充满了少年气，只是落在眼里仿佛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新阳光，没有人会不喜欢。
唐舞桐却被吓得瞳孔地震，险些没克制住脸上的震惊。
救命！
他的思维怎么能如此跳跃？
“……”
“你得回答我的，对吗？”
“对……”
是错觉吗？
今天的霍雨浩怎么格外强势……
且不提昊天宗和唐门之间的一摊子烂账，仅仅是一名普通的昊天宗弟子，就算是少宗主，也不应和唐门扯上什么关系。
但她爹身份比较特殊，以至于她也很特殊。
可涉及她爹的事情她都不能说，这是和“守则”保密程度相仿的底层代码，仅凭她的意志无法保证坦诚。
不过已经足够了。
唐舞桐含糊不清的回答其实已经昭示了答案。
霍雨浩没有猜测落实的释然，相反，他内心的疑问更多了。
但不宜再问下去了。
斗魂区的大门就在眼前，他心里一叹，结束了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我们到了，今天你要报名试几场吗？”
“来都来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他们没有再提起这天的话题。
最开始唐舞桐还有点提心吊胆的，但他真的没有再问过，于是她慢慢放心地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而霍雨浩似乎真的全心全意投入到了修炼当中，若不是唐舞桐试探着逗他时他还能笑出声，她都以为他要变成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了。
三个月的时间算长还是算短呢？
如果还有三个月才能重逢，三个月就显得很长很长；如果只有三个月就要分别，三个月就变得很短很短。
就算这三个月他们始终朝夕相伴，也没能使其拉长。
短短的三个月如同被撕下的日历轻飘飘地过去。
临别前的晚上，他们胆大包天地爬上了宿舍楼的尖顶，晒着月亮谈天说地。
说起初遇，说起新生考核，说起斗魂大赛……说起一路走来发生的种种。
“是不是多亏了学院弄错了宿舍安排，我们才那么早就遇见。不然，就算我们在同一个班上，也很难那么快熟悉吧。”
“我倒是觉得哪怕不在一个班里，我们也会很快认识的。”
“为什么？”
“竟然有人比我还优秀……开玩笑的。”
“咳，真是的……”
“当时我们组队还拿了新生第一呢。不过，我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到萧萧了，她还好吗？”
“你才想起来啊，萧萧会哭的哦。”
“对不起对不起。”
“托玄老的福，萧萧的课程特别充实，虽然比不过你，但也是累得出来玩都没力气了。”
“这样啊。”难怪她都没有抱怨过没时间去找萧萧玩。
“老实说，你是不是真的怕蝎子？蜘蛛呢？”
当事人立即恼羞成怒地炸毛：“……对！不行吗！明明是它们长得就挑战人类审美底线！”
“好的好的，都是它们的错！”
“什么它们，你的第二武魂也是蝎子，你不要在我面前露出那个、那个……”
——那个覆盖了他整个后背的碧绿蝎子。
可是正常情况下他干嘛要在她面前脱衣服？
她说不下去了，福至心灵的霍雨浩连忙替她敷衍过去。
“我保证不会蜇你的。”
“……”这人是不是傻了，他本来就蜇不了人好吗？
“说到最难忘的，果然还是二年级时去参加全大陆高级魂师学院斗魂大赛吧。”
“很神奇，现在回想起来，我既觉得我们全程被带飞，又觉得是我们在力挽狂澜……”
“至少在半决赛和决赛上，当时如果不是有我们，确实赢不了呢。”
“？你是谁？这种放肆的话不该由我说吗？”
“不是你让我相信自己嘛？”
他这么一提，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似乎是在新生考核夺得冠军后，她曾经真的恨铁不成钢地说过这样的话。
“很好，你到了日月帝国也要保持这样的观念才行。”
啊……
兜兜转转，对话还是来到了现实的时间线。
舍不得吗？
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还是舍不得吧。
唐舞桐吸了吸鼻子，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很难得，是她的手包住了他的。
霍雨浩低头看去。
宽大的手掌因常年修炼略显粗糙，和雪白细嫩的手贴在一起对比鲜明，怎么看都是一男一女过于亲密地牵在一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呢？相握时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蓬勃的雨桐之力，而是对方柔软掌心中传递过来的温热体温。
很温暖。
真舍不得放开啊。
“总之，你和二师兄去到日月那边要小心一点，别太拼了。自信固然重要，你也要有点自我啊，不要背负这么多。”
“嗯……舞桐，估计只有你会对我这样说吧。”
“怎么会？大师兄比我唠叨多了。”
“不是这些，”他笑了笑，“别在意，我会小心的。你也要小心一点。”
“我在学院有什么好小心的？”
“小心笑红尘和梦红尘他们。”
“放心，我肯定盯紧他们。”
“最好保持距离。”
“知道啦。”
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如墨般的天幕空落落的。
零星的灯火中，山顶的海神阁静静地注视着少年和少女的背影，就像是从前有一位老人乐呵呵地看着他们胡侃一样。
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次日清晨。
霍雨浩静悄悄地走了。
他不想吵醒她，她也就假装不知道。
等到身边的余温已经淡去，她睁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天坐在屋顶过于瞩目了，再不走可能会面临被宿管老师痛斥的风险。唐舞桐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手背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连忙伸手抓住免得造成高空坠物的惨案。
屋顶怎么还有杂物？
她纳闷地翻开，看见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杏仁酥。
正是穆老曾承诺过、却没能带她去吃的那家杏仁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