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陆老师又带你去吃了什么？”
听到门被推开，原本躺着的粉蓝少女以一种相当危险的姿势翻身趴到摇椅上，手里还抱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牛皮书，后腰不小心露出了一小截雪白的皮肤，而她毫无所觉，正好奇地盯着从门外进来的人。
走进来的黑发少年垂头丧气：“又是灵韵海胆……连着三天了，我以前真的以为我一点都不挑食的。”
他口中的灵韵海胆是一种价值一千金魂币一克的顶级珍贵食材，食用后能够大大增强精神力，并且抵抗精神疲劳。不过，灵韵海胆一般都是生吃，外观和味道都相当令人终生难忘，吃一口不当场晕过去已经是钢铁般的意志。
唐舞桐第一次听说时还挺好奇，但在亲眼见过霍雨浩模拟出来的实物后再没提过想尝试的事情。
闻言，她攀着靠背笑嘻嘻地晃了晃摇椅，抬起下巴指向桌面。
“那还有些薄荷糖，自己拿。”
“嗯……嘶。”
口腔猛然冲起的凉意非常刺激，霍雨浩不由皱起脸，目光移到她身上后脚步一顿，眼神飞快游离到她手中的书皮封面，佯装平静地咬开硬邦邦的糖衣。
“……所以，昨天那本你和老师已经看完了吗？怎么那么快换了一本新的。”
“没有。但明明说好一起看的，昨天那本老师竟然自己回去偷偷看完了！哼，我今晚也要看完这本，然后明天推荐给他，等他看到一半后再剧透结局。”
怎么说呢……
虽然听起来离谱又幼稚，但确实是这两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一边是他重要的老师，一边是他重要的朋友，他们之间的神仙打架他实在不宜掺入其中，霍雨浩明智地不做任何点评，直接去洗澡。
等他洗尽在知识海洋里翻滚了一天的精疲力尽，闲得快长草的唐舞桐小朋友已经趴在窗台边昏昏欲睡，好像在外院高强度上课修炼的人是她一样。
粉嫩的脸枕在那条纤细的手臂上，挤压出了一小团软肉，看得人特别手痒。
他不觉放轻了声音。
“累了吗？”
“吵累了。”她振作着坐起身，嘟嘟囔囔地抱怨，“又不能大声谴责。真是的，他老人家怎么那么赖皮！”
根据她口中老人家的要求，他们每晚都得在一起修炼。于是，当霍雨浩伸出手时，唐舞桐习以为常地搭了上去，由前者用力，轻飘飘地就把她拉到了软垫上。
连接在他们之间的除了雨桐之力，还有彼此的体温。
很温暖……
霍雨浩眼里似乎含着奇妙的微光，凝视着她的眼神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愫，在这无声流淌的黑夜中隐晦又滚烫。
“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每天跟着老师进行所谓的‘修炼’，不过是看杂书胡侃到处去玩，估计酸得牙都要掉了。”
他语气感慨，却没有半分羡慕嫉恨。
唐舞桐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多想。
“其实我收获还挺大的。”
“嗯？”
“藏书阁里有好多大陆史和校史，正史野史都有，这些比外面的书好看多了。可惜不能外借。”她顿了顿，笑嘻嘻地扯了扯他的手，“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就该轮到其他人在校史里读到你的经历呢。”
他不由被逗笑了：“好吧，那为了能被写进校史，我得更努力修炼才行。”
“嗯哼。”
漫长的夜晚在修炼中度过。
她在黑暗中执拗地看着他。
犹疑许久后，有些未言尽的话还是收回了心底。
其实他知道的只是一部分。
诚然，穆老带她的所谓“上课”基本只是一老一少凑一块谈天说地，有过去，有现在，也有未来。只是，偶尔他老人家也会心血来潮地带着她去往各种偏远的地方，古老陈旧的神殿、血色弥漫的小镇，甚至还去过浑沌无声的海底。
穆老不会介绍这些地方，只是含着郑重的神情领着她安静地一一走过。她懵懵懂懂中又有股微妙的熟悉感，说不清是从何而来，好奇了半天得不到解答后干脆心大地抛在了脑后。
又是一日，穆老一时兴起带着她在海神湖上划船。
斑驳的湖光投射到他们的脸上，模糊了老人的表情。穆老悠哉游哉地靠在船上望着太阳，许是实在刺眼，半晌他抬起了枯瘦的手挡在眼前。
“舞桐，你知道为什么海神湖叫海神湖吗？”
这简直是送分题。
自觉做苦力的唐舞桐划动着船桨，没有一丝犹豫地直呼其名：“因为唐三吧。”
穆老似乎瞥了她一眼，但没有纠正她的冒昧发言。
“是的，海神湖、海神阁，以及你们第一次登岛见到的海神之光，都是源于唐三先祖。嗯，说到这个……”他颤颤巍巍地坐直身，“那天在海神之光下感觉怎么样？”
“挺舒服的。”就像泡温泉一样。
“那就好。海神之光是海神大人的神迹，只有海神亲和度高的人才能召唤。你想试试吗？”
“啊？”
“很简单的，来吧。”
“……”这是简不简单的事情吗？
金光驱使之下，平日里只能靠轮椅出行的老人轻而易举地携着学生回到了海神阁内。
一边前行，他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海神阁，其实是一棵大陆上现存最完整最茂盛的黄金树。当年，学院先辈们在不影响这棵黄金树生命的情况下，以双手雕刻出了现在我们所在的这座海神阁。”
“你所触碰到的每一面墙，你脚底下的每一寸地板，都是树干的一部分。”
他面露期待，鼓励似地朝她颔首。
“舞桐，伸出你的双手触摸墙面吧。”
唐舞桐有些犹豫地走过去，轻轻按在温暖的墙上，回过头。
“这样吗？”
“嗯，放松身心，不要抗拒，去融入那股力量。”
那股力量？
苍老的话音刚落，整片墙忽然亮起了微弱的金光，一路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她全身，宛如一团金色的火焰热切地拥抱了她。
唐舞桐呼吸一滞，下意识地释放自己的魂力跟着墙内游走的气息流去，然而下一秒，她脸色一白，体内的魂力转瞬就被被掏空，反应不过来地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满是皱纹沟壑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肩膀，唐舞桐抬起头，看见她的老师满含泪意的脸。
在他白发苍苍的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几缕还未散去的碎金光点。
“……我成功了吗？”
“你成功了。”
老人缓缓松开了手。
“虽然只有一秒，但那确实是海神之光。”
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得干巴巴地低头：“哦。”
“真好，真好……你说，他知道吗？”
真是没头没尾的话啊。
那副与学院中心广场里屹立着的雕像相似的面容上流露出怔愣的神色，很快，年轻的学生认真思忖片刻，肯定地点点头。
“他一定知道的。”
*
两年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
应该是一个比较晦暗的阴天。
彼时，唐舞桐正在旁听四年级的理论课，玄老忽然火急火燎地出现把她叫走。她不明所以地来到海神阁前，在看到门前盘膝坐了整整十排的内院弟子时心跳空了一拍，不由加快了脚步。
她没留意阁内来了什么人，一入门就看见了躺在黄金躺椅上虚弱的老人。
“……老师？”
她的老师已经没有余力回应她了。
记忆中昨天还在和她为了结局算不算是悲剧吵架的精神老头，不过一晚上，竟然连头发都掉光了，整个人像是枯萎腐朽的莲藕摊开在躺椅上，听见动静连抬眼都没有力气。
唐舞桐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好一会才找回声音：“老师是病了吗？”
“舞桐，过来这里。”
“明明……”
“舞桐。”
七怪的其他人都到了。
除了他们，海神阁的宿老们也都在。
霍雨浩走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在给她支撑，又像是在汲取力量。
沉默站在一边的人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她回握住霍雨浩的手，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的抽泣声。
“咳……”
似乎是被吵醒，老人费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迷蒙中毫无方向地找了找，才看向身边的两名嫡传弟子。
这两个孩子竟然都在哭呢。
他心想。
瞧瞧，唐舞桐都快哭抽了，得好好笑话一下。
“为什么啊……你不是大陆上最强大的人吗？明明昨天还好好的……”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是说好要请我吃新开那家杏仁酥吗？”
……哎呀。
他的声音像是生锈了的风扇，刮得人耳朵疼。
“别难过，再强大的人也是会死的。”
“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是啊，我在两年前就开始准备迎接这一天了。”
所以，这两年来他不断推着这些有天赋的孩子往正确的方向快步前行，又督促着武魂系和魂导系之间的改革融合，亲自教导霍雨浩之余，还时不时带着唐舞桐去往不同的地方回忆往昔，其实都是在进行一场平静的告别与践行。
时间似乎在和悲伤比赛，而后者永远是输家。
他没多少时间了。
穆恩微不可察地偏过头，看向两个孩子身后站着的人群。
“我去以后，海神阁阁主的位置由玄子继任。他在，一切如我。”
玄老猛然抬起头：“穆老，我……”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冲动。我明白，论起对学院的全心全意你不输于任何人，但事事需三思而后行。凭你的实力，纵使未来本体宗再犯，只要你在海神阁内，毒不死也不敢造次。”
“少哲，琳儿，媚儿，多多。”
“老师……”
“少哲，四名院长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好好想想我这段时间和你说过的话，十年后你来海神阁一层冥想，如果不能通过考核，你就卸任院长。”
“媚儿，若是少哲十年后没有通过我的考核，那他进海神阁，院长一职由你担任。另外，我去之后，提乐萱为武魂系副院长，入海神阁。”
“琳儿，你和玄子一样太过感情用事。好在有多多在旁辅助，魂导系交给你们，我很放心。同样的，我去之后，提帆羽为魂导系副院长。希望在十年之内，魂导系能够出一位九级魂导师。”
“三个月后就到我和明德堂堂主约定的日子了，届时由帆羽带队前往。有约在先，明德堂不敢在明处使手段，但暗地里你们仍然不可掉以轻心。还有，你们也不能对日月送来的学生使绊子。史莱克尊重人才，只要有本事，就让他们学，绝不能落下话柄。少哲，琳儿，你们要把控好分寸。”
穆恩从没这样啰嗦过。
他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很多，挨个和海神阁的成员说了一通，似乎说累了，双眼微微闭合了一下再吃力地睁开。
“好了，海神阁阁主要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就让我以个人的名义说说吧。”
“贝贝。”
闻声，青年悲怆地在他身边跪下。
“玄祖。”
这个称呼过于特别，其余六人都投来了意外的目光。
“好孩子，你是我们这一脉唯一的继承人，你过去的表现我一直看在眼里。玄祖就要走了，最后让我为你稳定光明圣龙的血脉吧。今后的路你要脚踏实地，你能变得强大玄祖固然高兴，但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知道吗？”
“是……”
“徐三石，江楠楠，嗯……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和他们一样，加入唐门。回顾过去，史莱克七怪总该在唐门里才合适，对吧？虽然我看不到了，但还是期盼着你们能够一起把唐门再度发扬光大，重现万年前的辉煌。”
他还是那么爱……
本就对此不抗拒的两人自然不会拒绝一位老人临终前的请求，他们立即答应，随后不自觉地看向了这一代史莱克七怪里唯一没有加入唐门的人。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穆恩努力支起了一个笑容。
他先是看向了泣不成声的少年。
“雨浩，自从收你为徒起，我给了你最多的压力和要求，也把我这辈子积攒的经验知识尽数传授给了你。”
“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唐门未来的希望，史莱克学院未来的希望，更是我的希望。”
“日月大陆蚕食了斗罗大陆的土地，史莱克学院可以不参与星罗、天魂和斗灵帝国之间的斗争，但绝不能放任日月帝国的入侵。近来他们发展得越来越快了，野心也跟着不断壮大，仅凭三大帝国是拦不住的。雨浩，当有一天你的修为突破九环时，老师希望你能够继承海神阁阁主的位置，接过对抗日月帝国的重任。”
史莱克学院从霍雨浩一年级起就不断地在他身上加码，天秤的另一边自然而然地也积攒了与之相称的希冀。
在完成学院交托的任务前，他永远放不下沉甸甸的责任。
“好，老师，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歇会吧……”
“雨浩，未来会很辛苦。”
“我一定，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好像只剩下她了。
穆恩又一次疲惫地闭上眼，重新睁开眼时就像回光返照一样，眼中流淌起海洋般深邃而澄澈的深蓝色，充满了属于长辈的宽慰。
面对这个孩子，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需要说了。
“舞桐，去改变世界吧。”
“……嗯。”
“再让我看看海神之光，好吗？”
唐舞桐咬起唇，握紧了霍雨浩的手。
随后，漫天金色流光从四面八方溢出，温柔且专注地笼罩在老人身上，连带着他身下的黄金躺椅也泛起了细碎的光点，房间里徜徉着格外温暖的气息。
有雨桐之力在，她这次至少坚持了五秒。
穆恩认真地望着她的脸，得偿所愿后所有的力气都散尽，最后一次合上了双眼。
“真好、真好啊……”
“就像是他来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