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

    我回到了平城。

    大约是两家人齐聚的氛围太过其乐融融,没有人再计较我那一天一夜的失联。父母待我的态度之和煦,仿佛我没有任性离家出走,而是外出历练,又荣归故里了。

    立秋那天,我陪妈妈去医院做了深度检查。

    有周颂在,一切都很顺利。

    检查结果出来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大病赦免,小毛病依旧不少,可乔总师还是坚持要回一线继续工作。

    只不过这次去戈壁滩前,她休了一个难得悠长的假期。

    夏教授很高兴,每天除了上课就泡在厨房里,钻研各种养生食谱。

    没过几天,他更高兴了。

    ——周颂带着礼物出现在我家门口。

    牵着我的手。

    有没有听说过正缘的说法?据说遇见正缘的时候,交往会很顺利。

    这样看的话,周颂应该算我的正缘吧?

    我们比顺利还顺利。

    从小一同长大的经历让我们十分清楚彼此的边界感,相敬如宾,轻而易举。

    两家人几十年的老交情,知根知底,免掉不少麻烦和扯皮。

    九月,A大开学的第一天,周颂开车去接我下课。

    我的同事们纷纷送上祝福,恭喜我找到这样一位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

    我们连职业都很般配,简直天赐良缘。

    所有人似乎都很满意,都很为我高兴。

    皆大欢喜,这样就很好。

    我对自己说。

    国庆之后,结婚被正式提上日程。

    快吗?

    不快吧。

    毕竟“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反正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早点定下来,早点生孩子”。

    我们没有异议。

    于是两家父母翻着黄历,喜气洋洋地订下春节期间的某个日子。

    随后便是看房子,定酒店,拟定宾客名单……

    所有的流程完全不用我操心,我只需要作一个安心待嫁的准新娘即可。

    正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时,婚礼突然被叫停了。

    叫停的人,是周颂。

    那一天,我下午没有课,离开学校后便去医院找午休的男医生一起吃饭。

    他是一个很体贴的交往对象,工作再忙,也会抽时间和我约会。

    我也是一个很懂事的未婚妻,每次都不作不闹地配合他的时间。

    落叶的秋季,我的牛仔衬衫外加了一件风衣,可穿可脱。

    图省事的心态与周颂的穿衣风格相悖,即便出来吃一顿简餐,他也脱掉白大褂,穿上笔挺的西服。

    那天餐桌上的情景忆起时让我好笑又费解——他是怎么就能那样丝滑地,转出一个南辕北辙的大急弯。

    怎么上一秒还在跟我商量婚礼用什么音乐,下一秒便放下水杯,微笑着看我:“乔乔,我已经和院里申请,去非洲做一年的无国界志愿者。”

    我夹菜的手顿住,大脑空白好几秒。

    随后每一根神经都松懈下来,如释重负。

    “什么时候走?”

    “年底。”周颂看着我,笑了,“诶,你好歹装一下吧。未婚夫悔婚的桥段也不是这么演的。”

    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鼻子就有点酸。

    “对不起……”我对他说,声若蚊蝇。

    周松摇头:“强扭的瓜不甜,也不是瓜的错。”

    “乔乔,上个礼拜我送你回家,你在车上睡着了,记得吗?”

    我眨眨眼:“唔。”

    “当时我抱你下车,你迷迷糊糊抱住我脖子——你之前都没有主动抱过我。”周颂平静的声音顿住,目光直戳我,“但你睁开眼睛看到我——”

    “整个身体都僵了。”

    “……”

    我喃喃:“我不记得了。”

    他的叙述和我的记忆不一样——那天地方后他要抱我下车,我正好醒了过来,就自己下去了。

    不过,那晚我的记忆确实游移过几瞬——半梦半醒间坐在车里,我总以为自己要去海边。

    亦或者醒来后一扭头,便能看到那条潮湿晦暗的酒吧街……

    “我相信你不记得了。”周颂说,“可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

    我沉默,看着水杯里的茶叶根缓慢沉底。

    他说得对。

    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可以牵手——但再也感受不到掌心相对的悸动。

    可以拥抱——但再也听不到交织的心跳。

    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吃斋念佛的女姑子,前所未有的清心寡欲。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三个月前的夏天,我还不是这样。

    ——只是接吻,我的心潮便会澎湃泛滥。

    只看着他,我的基因都开始躁动荡漾……

    “你还是记得咱俩在酒吧碰上那次么?”周颂突然出声,“就海城那个酒吧。”

    眼睫心虚地闪烁两下,我颔首:“嗯。”

    “其实我看见了。那天你和他一进门,我就看见了。”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乔乔,咱俩认识快三十年,我见你穿裙子的次数,好像没超过三回吧。”

    “……”

    我垂睫看着自己松松垮垮的牛仔衫,无言以对。

    “我一直以为你不爱打扮,更不屑于为男人打扮。但那晚我看见你,你穿得那么漂亮,一直靠在他怀里,整个人就感觉——”

    周颂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意有点苦涩:“感觉特别的,小鸟依人。”

    “我从来,没见过你跟哪个男人那样。”

    “……”

    是这样的吗?

    原来我,原来曾经的我和他,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吗?

    我都不知道。

    我宁愿不会知道。

    过期的美好,最不堪追忆。

    “是么。”我淡淡笑了下,半玩笑的语气,“那可能是因为他一米八八吧。换个人,我就是鸵鸟依人了。”

    “喂。”身高一米七八的男医生轻“啧”出一声,“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

    静默片刻,我们相视一笑。

    握手术刀的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周颂缓声:“你和那人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其实前几天我一直想问来着,每次一开口,就想到那天你和他在酒吧。”

    “你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

    “回来后,你再也没那么笑过了。”

    他起身,拿过椅背上的西服,朝我伸出一只手。

    “乔乔,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看着他的眼睛,我深深呼出一口气。

    “谢谢你,周颂。”

    站起来,我回握住他的手。

    “我也祝福你,能找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女孩子。”

    **

    周颂去非洲的消息很快确认下来,我们的事也随之传到两家父母耳中。

    夏教授还没来得及发火,另外一件更令他上火的事便发生了。

    ——我从学校辞职了。

    这种离大经,叛正道的行为在我们这种书香世家是可以写进族谱的,然后每年过年都会被拖出来鞭挞一遍,以此警戒其余小辈。

    但我发现自己好像不在乎别人如何评判我了。

    就像我从学校辞职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被临时悔婚,情伤至极。

    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解释。

    就突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

    八级地震的怒气爆发过后,夏教授依然无法接受,或者说无法相信我就这么把铁饭碗扔了。

    “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他第八十遍这样质问我,“领导难为你?同事,学生那边对你有意见?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啊?你说出来我才能帮你啊,爸爸去你们学校——”

    “不是。”我平静打断他的话,“跟别人都没有关系。”

    “是我自己的问题。”

    “……”

    夏教授瞪着我,等待下文。

    双手握在一起搓了搓,我深吸了口气。

    “爸,我根本不适合当老师。”

    “我也不喜欢当老师。”

    “那你喜欢什么?”夏教授嗤出声,“你想干什么?!想上天啊你!”

    换平时,我可能早和他吵起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并不恼,头脑和心情都冷静得出奇。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轻轻皱起眉,“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夏教授仿佛被噎了下,目光微晃。

    我抬头看着他。

    “从小到大,我的很多决定,都是你帮我做的。”

    “小时候出去玩穿什么衣服,几点回家,上学时学文还是学理,填志愿时选什么专业——包括去A大,也是你要我去的。”

    “这……”夏教授推了下镜框,“你是我女儿啊,我当然要为你打算了。”

    “再说了,这样不好么?你这一路过来,安安稳稳的,少走了多少弯路啊。”

    盯着茶几边垂下的桌旗,我笑了笑。

    “是,我是没有走过弯路。”

    “我走的,一直都是你的老路。”

    夏教授一震,嘴唇动了好几下,没发出声音。

    “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我继续道,“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这么些年你带着我,其实很不容易。”

    看多了旁人丧夫式的家庭生活,我们家的情况正好相反。

    乔总师一心为祖国发光发热,一年有大半年都驻扎外地。即便回家,工作也没断过。

    爷爷奶奶离得远,打我记事起,就是爸爸在带我。

    小时候去幼儿园他给我编辫子,上学时又给我做早饭,送午餐。

    连第一次月经初潮,都是他教我怎么用卫生巾。

    这么多年,夏教授给我当爹又当妈。

    我不能吃饱饭就摔了饭碗。

    不能一边享受父母带来的便利和资源,一边抗拒他们的期许……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之前打算一起首付,办婚礼的钱,周颂都还给我了。”

    “学校边上的小房子我租出去了,以后租金都直接打你卡上。”

    夏教授怔怔看着我:“你这——”

    “我没有要和你们划清界限的意思啊。”我笑着说,“你不是总念叨我马上要三十,该懂事,该长大了么。”

    “我确实该独立了。”

    “所以你不可以再帮我了,爸爸。”

    我该走自己的路了。

    或许会有很多弯路,会经过许多踌躇的路口,会在夜路碰上暴雨或大雾。

    我可能会走得慢一些。

    但我不想再沿着别人的路走了。

    夏教授重叹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太乐观了点?不上班,不要租金,不要我管你,你怎么生活啊?你连饭都吃——”

    “行了。随她吧。”

    我循声回头,看见妈妈从楼上下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俩管不了她一辈子。她的日子让她自己过。”

    她把汤碗放到桌上,看着夏教授笑。

    “我已经和上头说了,回去忙完这一阵,明年我就退。老夏,咱俩也该好好过咱们的日子了。”

    夏教授看着老婆,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不停。

    最后瞥了我一眼,他又叹出口气,不说话了。

    妈妈转向我。

    “当年我进研究所的时候,除了你爸,家里人都不同意,说这行太累,做研究太苦,还经常不着家。”

    “说我一个女人,以后总要结婚生孩子的,得顾家,就得选条轻松点的路。”

    “后来我才明白,不论选哪一条路,都是不容易的。”

    “妈这辈子走的这条路,确实不轻松。对你,对你爸爸,对这个家也亏欠很多……”

    她顿住,抬眼的目光很坚定。

    “但我不后悔。”

    “所以乔乔,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她抬手摸了摸我脸颊,笑了。

    “想好了,就朝前走吧。”

    “……”

    我抿住唇,慢慢垂低头。

    泪如雨下。

    伸手抱住妈妈,我慢慢闭上了眼。

    “谢谢你们。”

    “爸爸妈妈。”

    **

    我彻底闲了下来。

    人生突然空出大片无所事事的时间,其实并不是一段多愉快的经历。

    墨守成规的社会时钟之下,落后或者逆行的人,总是难逃焦虑与挫败感的。

    尤其在年龄逼近三十的关口上。

    但这也全非坏事。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有心力来自己好好相处。

    开始调整黑白颠倒的作息,能够早起和爹妈吃顿早饭,帮夏教授洗洗碗,再陪乔总师浇浇花。

    开始尝试运动,好好锻炼身体,去游泳,去骑车,去散很远的步。

    开始看到许多以前没见过,或者说习以为常到被忽略的风景:傍晚的夕阳,花坛里的红叶,隔壁喜欢和主人捉迷藏的小狗,以及夏教授鬓角冒出的白头发……

    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陈嘉奕破天荒修了半周的年假,开车来平城找我。

    我俩一起回了趟十年前的母校,混在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里,和他们一起喝校门口的奶茶,买晚自习后的烤串。

    “你之后有啥打算啊?”陈嘉奕边撸羊肉串边问我。

    我吞下一口奶茶,在冷风中呼出白气。

    “还没想好。”

    “那就别着急找工作。”

    我点头:“我算发现了,我是真不适合当老师。”

    “但你要问我我适合做什么,我好像,也不清楚……”

    “你喜欢什么啊?”陈嘉奕问我,“你觉得,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皱起眉,目光慢慢聚焦前面穿校服的高中生。

    “读书,考试。”

    陈嘉奕“噗”地一声笑出来,而后又认同点头:“你确实很会读书。”

    “以前上学吧,你说谁还没个弱势科目——除了你!你丫就是个六边形战士,太可怕了我靠。”

    擦掉嘴边的辣椒,她偏头回忆两秒:“我记得当初高二分文理科时,你本来是要跟我一块儿学文的是吧?”

    “唔。”

    “那你后来咋又去理科班了来着?”

    “我爸让我学理呗。”我拿过她手里的一串鱿鱼,“说理科好拉分。”

    “但你文科也很牛的啊。哎,你那时候为啥一开始想学文呢?”

    咀嚼的动作停住,我很慢地阖了下眼。

    十几年前沙粒般的场景,居然依旧能够拼凑出记忆的碎片。

    “咱俩那时候看过本书,叫《撒哈拉的故事》,你还记得么?”

    “奥——”陈嘉奕嘴里呼呼往外冒白气,“对对,想起来了,你当时可喜欢那本书了!”

    我点头,轻笑:“当时就想着,自己要是也能像三毛一样就好了,当一个作家,去很多地方生活……”

    陈嘉奕也笑:“是,我都差点忘了,你以前也是个文艺少女。”

    “哎,你想过再回学校读书吗?反正你这么会读,再念个学位出来也不错。”

    我点点头,又摇头。

    “说真的,我还真挺喜欢读书的,但我不想再在学校呆了。我活了快三十年,二十五年都在学校里……”

    我慢而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也想去别的地方。”

    “想去哪儿?”

    我耸耸肩。

    “还是不知道。”

    “那就先想着。”陈嘉奕说,“反正这个世道,你这样大学霸是饿不死的。慢慢来,也没有关系。”

    “其实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你的。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咱们应该安稳结婚的年纪,推翻一切重头来,不是谁都敢的。”

    她伸手摸我头发。

    “我们家小乔乔,可能真的要长大了。”

    我拍开她油乎乎的爪子。

    “光佩服没用啊,你要养我啊陈总监。”

    “没问题!”陈嘉奕拿起手机,“要不我现在就给你转点?”

    我笑着摆手:“不用。跟你闹着玩儿呢。”

    “真不用?跟我可别客气啊。”

    “放心。”我摁下她手机,“这些年我一直有存钱。之前的奖学金也基本没动过。”

    “成。”陈嘉奕拍着胸脯保证,“哪天你要真吃不起饭了,你就直接来找姐,就跟夏天那会儿一样,什么都不用带!”

    我笑出声。

    心脏忽然又被探出头的记忆狠狠创了一下。

    夏天那时候……

    其实,也还不到半年。

    但我为什么会觉得那样遥远呢?

    远到那些事,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陈嘉奕将我的脸色尽收眼底,欲言又止半晌,她轻声开口:“你和晁晟,还有联系么?”

    原来我的心依旧可以跳得紊乱。

    ——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

    我摇头:“没。”

    “我听小郝说,他把那个酒吧转手了。那边生意不一直都不错么,想接手的人还挺多的。前阵子我们聚会又去过一次,感觉……生意好像没从前好了,哎,我也说不上来……”

    我没吭声。

    脑海中的回忆如暗夜河流一般,不停歇地冲刷着我长久麻痹的心房。

    “就那个红头发服务员,你记得不?他说晁晟去外地不在海城了。具体在哪儿干啥,他也说不清楚……”

    头顶,一小片枯黄的树叶打着转飘下来,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拿掉肩上的落叶,又将吃完的签子掷进桶中。

    “哦。这样么。”

    陈嘉奕没再说话。沉默着吃完剩下的烤串,她忽然很沉地叹了一下。

    “其实我挺后悔的。”

    “前段时间我就在想,要是我当初不那么积极泼你冷水,不那么快给他下论断的话……”她抬起眼睛,试探性地看我,“你和晁老板会不会……”

    我笑了下,轻轻摇头。

    “和你没有关系。”

    盯着店门口火炉上翻烤的肉串,我很低声:“是我自己的问题。”

    在那个潮湿而炎热的夏季,我遇见了他。

    他托住了我。

    一个混乱又无力的我。

    我却没有牢牢抱住他。

    我连独自站立的能量都没有,又怎么能够抱紧他呢……

    “有缘无份吧这就是。”陈嘉奕吁出口气,“过去了,就往前看吧。”

    我应声:“嗯。”

    我想,我正在攒聚独自前行的力气与勇气。

    回首看,亦不后悔。

    有的人,能遇见,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

    年末的最后一天,乔总师离家去工作了。

    送她去机场后,我没有原路返回。

    Cooper掉头跑上通往海城的高速。

    和夏天过来时一样,不过两小时,车便抵达海城的市区。

    我没有去找陈嘉奕,独自吃过午餐后,沿着主街道慢慢开。

    明明也没开过几次,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条路,我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冬天淡季的缘故,酒吧街的人少了很多,停车的地方不过寥寥三两辆。

    这里也不像夏天时那般湿泞逼仄,薄雪覆盖后的街道,居然透出几分与灯红酒绿完全相悖的平和静谧。

    拐过两个弯,我停在那扇大门前。

    也变了。

    蓝色的“潮”字霓虹灯消失了,锈迹斑驳的铁门紧紧闭着,上面挂了把大铁锁。

    黑漆在门上潦草画出个“转”字,后面坠着一串电话号码。

    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儿,我呼出一口气,抬手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转身离开这里。

    下午的时间一向好打发,我去了酒吧街最近的那个商场。

    去过两次这里的地下停车库,商场还是第一次来。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咖啡店里一杯拿铁,一本书,便消磨掉好几个小时。

    时间快到晚饭点,我拿出手机,给夏教授发了条晚上不回去的微信。

    乘电梯下到负一层超市,我买了不少东西。

    提着大塑料袋走回车里,我打开导航地图。

    好几条路线。

    Cooper驶出地下停车场,在保安房旁刹住。

    小房的窗户开,保安探出头来。

    ——还是上次的那位。

    我开口:“叔,劳驾问下,这边去海边的话,怎么走最合适啊?”

    “海边?”他抓了下半秃的脑袋,“你走省道,或者上高架都行啊。”

    “那边有个灯塔,”我继续问,“你知道具体在哪儿吗?”

    “什么灯塔?”保安大叔面露迷茫,“没听说过。”

    我颔首:“好,谢谢您啊。”

    “这个时候你去海边,玩啊?那儿可冷了!”目光下移看到我的车,保安愣了下,又猛地抬眼看我。

    “哎,你是——”

    我朝他笑了下,升起车窗。

    晚高峰已过,路上车流渐少。

    Cooper一路畅通地开出城区,我点开音乐。

    曾经在那台旧皮卡听过的旋律,现在是我一个人开车时最常播放的歌之一:

    ……不用看了没人管我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去生活,一个人也可以快活

    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可能没听过

    失信,失望,失恋,失落

    我坐在你身后,烟熏着我的头

    我快要睡着了,你会不会冷呢

    这样的小城市 ,我不会来几次

    小城市的故事,黑夜里曾相思……”①

    海岸线绵延,无名的灯塔并不好找。

    他提过的那句“拆迁的小渔村”成为唯一的线索。

    搜索引擎中找了一圈,又问过几个加油站的工作人员,终于开到正确的目的地。

    已经是下半夜了。

    时间似乎只有在这里才是静止的,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墨黑色的海浪翻滚不息,在低温下卷出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灯塔无声矗立在一旁,只不过我坐在车里很久,也没有见它亮过……

    拿过后排的购物袋,我拿出从超市里买来的辛拉面和酒精小锅。

    学着他以前的模样,体贴地喂饱自己。

    一口气吃干净热气腾腾的面锅,前额和后背都冒出细密的薄汗。

    我拧开矿泉水瓶,朝车窗外远眺。

    海天交接的地方,黑暗正在一点一点后退。

    所有能穿的衣服全裹在身上,我推门下车,缓步朝海边走去。

    没过多久,至少没有比我预计的等待时间要短,我看到了。

    ——新年里的第一道曙光。

    冬日里的朝阳出奇的力量,让人一眼便心生希望。

    漫长寒冷的黑夜退散,一切都是温暖而明亮的。

    绵长的光束忽而扫过海面。

    ——沉寂一晚上的灯塔,终于亮了起来。

    我热泪盈眶。

    双手合十,我低下头,许下新年,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愿望:

    希望晁晟,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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