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错了，外面可比车里冷多了。”
“哈哈……现在没办法把外套脱下来给你，不好意思啦，硝子。”
*
两个高中女生如郊游般手牵手，行走在破旧的灰色水泥地面上，两旁是无数辆车交错的重影，以及更深处无尽的黑暗。
一滴，两滴……滴落的水声在寂静的停车场里，仿佛倒计时的读秒。
余光里，每一辆车的影子中都酝酿着饱含恶意的凝视，让人汗毛直竖，不敢回头，只想立刻回到安全的地方——没有其他人，或淹没入其他人。
那对女生却对这些惊悚的异象恍若未闻，依旧步伐一致地向前走着。
“这个咒灵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还记得刚刚送我们上车的销售提到过的话吗？”
“那个大叔话太多了……是说最近越来越多女性顾客的车停在这里一直没开走吧？”
希点点头，补充道：“这家百货公司开业一百多年来都以「让客人宾至如归的极致服务」为宗旨，所以有些遭遇变故想远走高飞或了结生命的女性顾客，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甚至是来这里购物，为了再感受一次这种温暖……”
“熟悉的怪谈味广告，员工内部的流言应该是随机抽取没达到年度消费额度的幸运顾客去死吧。”
“在东京都最繁华的商业街作恶多年还没有被祓除，仅仅是作为怪谈流传，说明这个咒灵非常谨慎，它从不攻击它惹不起的对象。”
“所以它眼中的「弱者」就是？”
“对。那些独自驱车前来的女性。先用幻觉和时间流速让她们陷入恐惧，因为恐慌而开始不停寻找自己的车或者商场出口，再设置简单的封闭结界，用鬼打墙来消耗她们的体力和精神状况，它就跟在后面一路吸收咒力。等受害人精疲力尽的时候，故意暴露一个「安全出口」，让她们卸下心里的防备，然后在猎物最放松的一刻……”
“物尽其用，连骨髓都要吸干。”硝子点评道，“真是低级下流的货色。”
“懦弱、狡猾、卑鄙，在人群中批上一层皮伪装成人，但面对落单的「弱者」肆无忌惮地发泄最丑陋的恶意，观赏她万般惊恐、彻底崩溃直至死亡的神态。”希轻轻地说，“正是从这样的存在中，诞生了这样的咒灵。”
“所以，三个有着咒力却没有攻击术式的女性，对它来说是「落单的弱者」咯？呵，竟然被这么瞧不起呢。”
“加茂小姐在车里结界的掩护下，不会被当成「人类」的。而共享咒力的我们在咒灵眼中就是一个人噢，希子（Nozoko）。”希晃了晃二人交握的掌心，“再加上这个共振结界，它可能以为我们已经被吓得自说自话啦。”
“异议，是硝咪（Shomi）。”
“可恶！五条同学和我投希子，夏油弃权，二比一获胜！”
“……”家入硝子扶额。
*
那盏永远嵌在前方的昏暗的白色荧光灯开始闪烁，流出血色的光，流向灯下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时间到了，加茂监督放帐了。硝子，我们必须要汇集所有的咒力，同时一击打中咒灵和这个结界的阵眼。咒力抽空之后你会很难受，如果待会我……”
“希。”家入硝子整个下午第一次喊她的名字，用往常一样的慵懒淡漠语气，“如果是五条或者夏油在这里，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咒力不足、肉身脆弱、没有攻击术式，甚至面对一个二级咒灵就要以死相搏。
这种「可笑」的事情，从来不会是「最强」的困扰。
但不管是她，还是她，好像都只能扮演一个等待被人从天而降拯救的角色。
甚至，要为了有人愿意拯救她们这件事，而被视作令人嫉妒的幸运儿。
为什么没有人嫉妒他们？
*
希也低下头，像往常那样笑着望向硝子。
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被希向身后一拽，硝子就摔进希的怀里。
希抬手，轻轻将她散落的碎短发别到耳后，温热的气息让她冰凉的耳廓有些发痒：
“也许五条同学和夏油只需要一只手，就能祓除这只咒灵一百次，而我们的咒力，却只有这一次机会。”
“但我和你，只有我们，才会是「希子」。”
“硝子，相信我吗？”
手被用力地握紧。
“……没有、烟味吧。”
从黑色制服中传来栗发女生的声音，细若蚊蚋。
“嗯嗯~我也一直相信硝子喔。”
**
五条悟本来觉得自己还没有到得太晚。
六眼一扫，关键信息随着咒力痕迹印入他的大脑。
三位女性都还活着，「帐」布好了，那只猥琐尾行的王八咒灵也还没来得及张嘴……
不，它已经“被”张开嘴了。
一辆优雅的黑色轿车以绝对违反停车场限速的疯狂速度向五条悟疾驰而来。
就像《速度与激情》最高潮的动作戏里才会出现的逆天设计，高速行驶的汽车，前盖上坐着两个全身燃烧着白色咒力的纤细女生，两人的身体通过这道咒力紧紧吸附在车上。
闪着白光的黑色制服举起手，死死掐住一团透过浓雾勉强能看出个人型的黑影。
黑影被掐得吱哇乱叫，如同橡胶轮胎狠狠擦过地面的尖锐刹车声。
五条悟情不自禁地吹了个口哨。
“哇哦。”
他正准备抬手，用无下限将这会令所有动作片导演爱若珍宝的一幕定格下来，顺便近距离欣赏一下闪光少女的英姿，身前和身后却同时传来喝止声。
“悟！不能破坏结界！地面会塌陷！”
是去疏散入口人员的夏油杰。
“让开——”
是被浓郁黑影包围吞没也能迸发出耀眼光芒的一道流星。
五条悟后退两步，侧身闪到路边。
与轿车擦身而过的瞬间，苍空蓝与暮山紫在纷纷炸开的黑白流光中对视。
然后剩五条悟在原地，目送着流星向前坠去。
停车场拐角处的凸面反光镜，映出那道飞速贴近的白光。
希与硝子交握的双手狠狠敲在挡风玻璃上。
加茂监督闭上眼，用力踩下刹车，向旁边打死方向盘。
“五条——”
如陨石坠地的一声巨响。
**
夏油杰匆匆上前，接过被无下限悬停在半空中的硝子。
但硝子没有马上放手。
最后一丝微弱的白光从她们交握的双手中流出，涌入到希鲜血淋漓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抓着黑影，撞碎了它曾经用来困住无数女性的镜子，穿过飞溅的玻璃渣和金属，在墙上喷溅出一片暗红。
“咒力耗尽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面色惨白的硝子松开手，让夏油杰把她放到几米外的地面上。
“最后是我多救了你一次。要请我喝酒才能报答这份救命之恩喔。”
“「希子」。”
希仍然维持着最后的姿势，背对着硝子。
在夏油杰扶着硝子退开后，静止在空气中的、无数细如冰晶的碎屑纷纷从希的身旁落下，在这个昏暗的角落熠熠生辉。
五条悟走过来，伸出插在口袋里的手，环住半空中的希，让她坐在肩上。
“看不出来你原来这么疯啊。”
“……”
“但是超酷喔，刚刚。”
“……”
“啊啊——如果被正道知道让两个辅助干掉了一只二级咒灵，肯定又要骂我们怎么不早……”
“是多余的。”
“……喔？”
“是多余的。”希重复一遍，“你们，并没有来晚。”
“没有你们，我们三个也能祓除掉这只咒灵。”
“喂喂，倒是不用你哭着说谢谢啦。但是最后还是叫我了噢？”
“我不会让她们有事，但也不是那种和支援赌气的人。”
“你很疯喔。”五条悟突然也重复一遍。
“「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理智的人才是疯子」。”
“欸，这句话真不错！很适合刻在墓碑上嘛！对了对了——”
五条悟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自己的脸和希的制服裤来了张自拍。
“是希子酱进入高专之后的第一次耶~来记录一下这个珍贵瞬间吧~”
“……”
“你很冷吗？”
“不……刚刚流完血，这个味道……有点想吐……罢了……”
希的回答颤抖。
五条悟抬头，看见她紧紧抱着双臂，破破烂烂的袖口挡不住整条右手臂上半干涸的血迹，和它散发的腥甜臭味。
他耸耸肩，在希慢慢滑下来的时候，右臂绕过托起她垂下的小腿，左手环着她的背，稳稳握住满手的猩红。
“来吧~这个Pose再来一张~茄子——”
五条悟右手再次举起手机。
“……”
“喂喂！希的脖子快折断了啊悟！”
**
加茂监督在地库超高速九十度漂移接急刹车之后，竟然还能开车送他们回高专，不知道该称赞一声人强还是车强。
总之，这场突发事件算是将物理破坏控制在最小范围内解决了，罕见地不需要辅助监督留下来加班，和姗姗来迟的警察拉通对外口径。
五条悟咬了一口还剩半个的千层蛋糕，不满地对夏油杰嚷嚷道：“杰，你的咒灵该加点雪种了，才两个多小时就又软又塌了，好恶心啊。”
“……”抱着好几个大购物袋，坐在副驾驶座的夏油杰想转身给他一拳。
“所以，你们两个直接被「巨幕」踢出了高专？听起来就很不对吧，我们就这样直接回去？”脸色恢复了一些的家入硝子翘起腿，靠在车厢另一边，翻着手机里今天逛街时拍的照片。
“NONONO，”五条悟纠正，“不是踢出高专，是弹——出去喔。”
“不知道谁在宿舍门口放的反弹结界，就像妮可罗宾的二十轮花一样。我和杰刚冲进去，就被一道网咻——地弹飞到山下了。”
“啊，残念，怎么没把你们摔死。”
“应该是我们两个冲过去的时候跑得太快了……其他工作人员都是被结界从学校里推下山的，他们说比自己走下去还省力不少。”夏油杰解释道。
“然后，山脚还拉了一道「施工中立入禁止」的黄色光幕，上面的倒计时是八个小时。差不多是我们现在回去的抵达时间吧。“
*
车窗外的新宿灯火通明，十字路口的人潮与车流交替涌动，如同这座城市永不停息的脉搏起伏。
希将额头抵在窗上，静静地任由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落入眼帘。
她一时觉得自己应该记得很多，一时又觉得是自己选择了忘记一切。
平静无波的躯壳深处，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你想死吗？”
车内突然安静。
希转过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五条悟，连加茂监督都慌忙按了几下双闪，将车停在路边。
啊，原来不是自己的声音。
“你想死吗？”五条悟又问了一遍。
很荒唐、很冒犯的问题。
但是希也在问自己。
“扑通——”
她张开嘴，想回答，却又发不出声音。
“扑通——”
五条悟身后，家入硝子栗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紧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是两人在商场里和小狗的合影。
“扑通——”
后视镜里，加茂监督捂住了眼睛。
夏油杰的侧脸怔然，又掩饰般微微转过头去。
“扑通——”
五条悟看着她，仿佛一定要得到一个回答。
“不想噢。”
希听见自己说。
“这样啊。那今天不是做得很好嘛。”
“嗯？”
“如果是想着「以命换命」的话，那样的战术只是在赌博而已，还不如直接原地自爆干脆一点。不过是刚好碰上一个喜欢偷袭的废物老乌龟，其他蠢货可不会被你偷到喔。”
“……”
“但如果是考虑了「把受损的概率降到最低」，那可以说是非常出色的战术吧。环境、结界、汽车、反转的咒力、敌方的心理、突然出现的支援，每一样都利用到了极点。我说啊，你搞不好天生就是做咒术师的料呢——”
“五条同学，”希看着他，“我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哦。”五条悟毫不在意地耸肩，对视回去，“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做得很好啊。”
希垂下眼，不满地背过身去。
“转过去我也能看到你在脸红噢，希～子酱～”
“有没有一种可能，”家入硝子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这辆车上还有其他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