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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觉生率先离去。
跨出大厅堂门,见甲板宽阔四壁高悬,黑旗招展,隧风嚎啕席卷黄沙,遮天蔽日。
地面猛地一颤,大地四柱的悬梁都开始不受控的剧烈摇晃,摇得尘灰四溅。
平沙窟这一处分舵,原在一艏架在隧风风眼里的灵舟上,其中掌控灵舟妖修被摘星楼杀了个干净,结界阵法毁灭,灵舟要坍塌了。
摘星楼众修先后要走,队尾一人被放出笼子的女人拦住,“你、你们就这样走了?”
女修瘦骨如柴,唇色惨白,抓紧他衣袖不放,“那我们怎么办?”
她身后一群女子皆是形容狼狈、神情殷切惶恐。
她们落到平沙窟妖修手中后被废修为,根本无力安然离开此处。
被拦下那人扫过她们神色,搭上女修拉住他衣袖的手,露出歉意一笑:“仙子,抱歉抱歉……”
他扯开女修,一边后退,一边双手合十,对她们作了个揖,“我们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救人的,望各位仙子珍重。”
说完他掉头便跑,其余人更加冷漠,连眼神都没有偏移半分,目不斜视地负剑离去。
摘星楼可没那么好心肠,费时费力去安置一群废人。
地面重重一抖,那女修木讷跌到地上,上方蓦地大亮,凛风掀翻了屋顶的一角,黄沙登时灌了进来。
灵舟在下坠,被燧风撕扯翻滚。
风凛凛呼啸,四处倒塌碎裂,天旋地转。
女修们相互扶持着躲避,却是无处可避,无路可逃,奔溃的低泣声都被风卷黄沙淹没。
角落里,朝雾让风刮着撞上了墙,一张嘴就有沙子灌进来,她狠呸了几声,后头蜷着身子捂住脑袋方喊出来声。
“啾啾,香檀功德。”
一望无际的黄沙地,隧风席卷,乌云坠天,阴霾天穹下,天光却逐渐亮了。
绿色的淡茫于灵舟的残骸中探出来,像嫩芽破出土壤,开始生长、繁盛地生长。
一名被扯进风眼里的女修绝望紧闭双眼,想象中粉身碎骨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她迟疑地睁开眼睛,入目是温柔的绿茫。
一片巨大的青叶裹住了她,使她不再受风沙侵扰,连骇人的风声都远去了。
女修正疑是梦,或是死前的幻觉,巨叶舒展开,轻轻一抖,她顺势滚到沙地上。
无根而生的枝叶伏低,叶尖凑过来蹭了蹭她的脸,霎时重归于绿茫,极快地消散。
四周,其余的女修与她一样,先后被青叶送出隧风,还未反应过来,顺着绿茫消弭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沙地荒芜,分明寸草不生。
一张张带着泪痕的脸上,神情呆楞许久。
是谁……救了她们?
另一边。
修士御风腾云,缩地成寸,几息间便将黄沙地远远甩开,无人注意到这场小小的变故。
墨绿山岭延绵起伏,艳阳高悬,却有一修士满头冷汗,躬身到了沈觉生面前请罪。
“掌令,属下失职……”
他说话在抖,“那狼妖金蝉脱壳,属下关进介子空间里的,是块石头。”
“石头?”
那狼妖才真仙九重的修为,压根不足为惧,不过惹了沈觉生,他才会亲自跑这一趟。
他面沉如水刚要问责,话到嘴边,蓦地一顿。
他丹田的灵力,在极快速的干涸。
——又来了。
沈觉生下颚绷了绷,语气短促地丢下一句,“你们自行回昆仑,该干嘛干嘛去。”
他换了个方向,全力调动起周身修为,掠为一簇流光急飞向远方。
留下一干下属不解,但无人敢置喙于他。
短短片刻,沈觉生全力奔出去几十里地,从茫茫群山间,飞进了黄沙地。
他非有意回到这里,实际上……说他慌不择路也成。
这时沈觉生脚下一空,跌下了云层。
丹田灵力已告竭。
沈觉生任由自己从高空坠落,木着脸,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巍然下坠中,慢慢地缩小、缩小,化为漆黑的玲珑一团。
他变成了一只小小的黑猫。
又来了。
从百年前沈觉生重回昆仑后,他时不时地会变成猫,修为尽失一段时间。
可能隔个十年八年,可能就几个月,没有准确的规律,找不到缘由,说来就来。
黄沙地的隧风已休止。
朝雾被刮到一片沙坡上,一溜烟儿滚到了底。
有法衣护体,她没有受伤,就是又呛了一嘴的沙子。
她身边跟着一片尤为大的青叶,到她停下,才在她身边吐出来一头血肉模糊的半人形巨狼。
朝雾直挺挺躺着,不太想动弹,抬手有一搭没一搭揉着狼脑袋。
她薄唇抿了抿,语气感慨,“你说,当我的狗有什么不好?”
狼妖重伤,意识昏昏,恍惚听见女子柔婉声嗓的逗弄,虚弱龇了龇牙,无力作答。
“朝雾。”
突然响起一道粗粝低沉的男人声音。
朝雾腰间挂了一个粉色团花的小荷包,它飞到朝雾面前,两条鹅黄色的系带一抽,自动开了袋口,吐出来一块苍翠玉璧。
小荷包就是啾啾,一个天字仙阶的储物袋,其空间无垠,能容纳万物。
玉璧摔地淡茫不断,男人声音便从中发出,他问:“见着他了?”
朝雾瘫在地上,没去把玉壁捡起来,“嗯。”
男人再问:“信了?”
妙观是沈觉生,而沈觉生不认她,这个消息原本瞒了下来没有告诉朝雾。
是她翻了哥哥书案,无意中发现的。
然后她趁哥哥闭关,偷溜出的眇景山。
朝雾望着灰蒙的天,眸子里空空茫茫,语气平静,仍然是,“嗯。”
她语调含糊,鼻音略重。
那边沉默一阵,玉璧光芒断了断,复又亮起,男人似要再说话。
朝雾翻了身,缓缓蜷成了一团,她手指攥紧了,声音却再维持不住平稳。
她微颤着喊:“徐看山,我疼。”
法衣护她不受外伤,但朝雾天生是个病劳鬼,活了快三千年,也病痛缠绵了三千年。
在眇景山,哥哥费尽心神为她建造了隔绝灵气的神宫,布下法阵,灵药仙丹缺一不可,还有专门的心法每月为她梳清经脉,才勉强让她如常人一般行动自如的活着。
朝雾从极东之地的眇景山走来,走了一年多,光靠带的丹药,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她不打算回去,除了见妙观,她还要上昆仑。
“呵。”
被她喊作徐看山的男人冷笑一声,“自个儿找的,受着吧。”
疼痛从每一处骨缝里蔓延,继而遍布四肢百骸。
朝雾一向能忍疼,她弓起腰,额头抵上沙地,整个人蜷在氅衣下,苍白指尖攥得浮出经络的青黛色,汗滚下鬓角,一点儿声音没有发出来。
徐看山也没再说话,似乎断了传音。
半晌,朝雾缓过这阵疼痛,侧首一看,才发现她一手还拽着狼妖脑袋顶的皮毛,袖摆沾了他身上的血。
她松了手,指间夹了不少墨蓝的狼毛,她补偿性地揉了揉,一路挠到狼耳根下,顺着狼耳摩挲往上。
——是十分高超精妙的摸狗的手法。
狼妖半昏半醒,呜咽数声,身上忽起一阵光芒。
他的身体随着光芒变小,朝雾掌心柔软的狼毛跟着变成了微凉的发茬,手感大打折扣。
她低眸,狼妖半睁着一只汪绿的眼,他遭了沈觉生酷刑折磨,浓密睫毛让血打湿,凝在犹有稚气的脸上,棱唇干裂。
他神情虚弱,但不甘示弱。
为了摆脱女人的玩弄,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变成了完全的人形。
凶悍狰狞的狼妖,人形却是一个娃娃脸的清俊少年。
朝雾顿觉索然无味。
她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变回去。”
这女人,这女人!
狼妖瘫倒于地,动弹不得,气得两眼发黑,喉咙低吼警告,最后气得发出了一声犬咲。
“呜汪——”
回神过来,他悲愤欲绝,绷成一线的意识断裂,彻底晕了过去。
“什么动静?”
玉璧一亮,传音原来没断。
朝雾从地上坐起来,拍落肩上的沙灰,“捡了条狗回来养。”
“虞西风?”徐看山猜测问道。
朝雾不知狼妖姓名,只答:“啊……平沙窟分舵那个新舵主。”
“是他了。”
男人语气沉了些,“你别忘了,把他也带回不渡城。”
朝雾站了起来,身上四处拍拍,抚了抚钗发,不可置否,“我先玩玩,玩腻了给你。”
她捡起玉璧,让啾啾把狼妖虞西风吞进介子空间,左右看了看方向,抬脚刚要走,身后蓦然一声沉重落地的闷响。
不远处的沙地,腾起一簇灰尘散去。
待朝雾转身,看清是什么掉了下来,眸子亮起,“啊……猫。”
沈觉生掉下来,头先着的地。
等他把猫脑袋拔出沙地,头顶一黑,朝雾牵着氅衣两角展开作网,把他扑进了怀里。
沈觉生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被她捉住,拎着后颈提到面前。
沈觉生:“……”
通体漆黑的小猫,还没有朝雾小臂长,生了张圆乎乎的脸蛋子,琥珀色的圆眼,脸上是近乎人性化的……冷酷?
啊,好拽,可爱。
朝雾爱不释手。
沈觉生跟她大眼瞪小眼一阵,刚准备抬猫爪子挠她,朝雾一把将他揉进怀里。
她说话好像永远不急不缓,但诡异地能让他听出惊喜,“徐看山,我又捡了只猫。”
徐看山。
这个名字让沈觉生停止了挣扎。
玉璧落在不远的一旁,男人无奈的一叹传过来。
不论捡猫还是捡狗,都是小事,他沉声唤道:“朝雾。”
“两界山的冰凰死了。”
“你上三仪庄,找庄主燕世成报我的名号,他自会将冰凰内丹给你。”
“你先用冰凰内丹撑一段时间,去不渡城等我。”
沈觉生眯起猫浑圆的眼睛,连朝雾一直挠着他下巴都顾不上。
他的名号。
不渡城城主,徐看山?
可两界山,是昆仑的属地。
万年神兽的内丹,说给她就给她?
猫在朝雾臂弯中仰了头,至下而上将她收入眼中,妄图以此看清她。
宝蓝色的鹤氅滚了一圈毛领,衬得她下巴越发尖细,巴掌大一张脸,沉静清丽的容颜,白得几乎透明,似一樽易碎的玉像。
沈觉生半点不想承认,这张脸他是极为熟悉的。
在眇景山的人找上门来之前,百年间,他反复地做过无数场关于这张脸的噩梦。
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她是谁。
没有头绪的厌烦和茫然发酵为极尽的憎恶,过于浓烈的情绪发绊住了他的脚步,可是这不应该。
所以对于他缺失的那六百年,他丁点儿不想去追溯。
他是刀,手起刀落,能见血封喉,便够了。
可现在看来,真像他们说得那样么?
眇景山,和不渡城有勾结?
他失踪六百年间,在昆仑以西拔地而起,纵横九十九城,垒地三十六亿万里,将昆仑势力撕扯得七零八落的不渡城。
“知道了。”
朝雾未曾注意到猫的目光,应了一声。
沈觉生乖顺让她抱着,眺目远望,黄沙万里,天地茫茫,溶于灰暗一色。
他亦在心中轻嗤道。
好啊。
不论真假,且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