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血

    正德二十年,孟春。

    京都城外夜幕浓重,不见月色。黑云在半空中压得极低,山林中狂风肆虐,惊起一群飞鸟,闪电破空的瞬间,暴雨倾盆。

    “咔嚓”一声,不知何处的树木被风折断,巨响被雨夜渲染得阴森惊悚,显得格外骇人。

    吁——

    冷不防山顶上滚落出一个人,那人跌至半山腰,横在了窄路中央。

    疾驰的马车被迫停下。马夫勒紧缰绳,把脸上的雨水用衣袖蹭了蹭,回头喊道:“小姐,前面有人挡了路,马车驶不过去了!”

    车中一女声传来,“给他点钱,将人打发了。小姐着急回家,不必与他周旋。”

    “可……”马夫为难道,“不晓得这人是从哪儿滚下来的,躺在那儿也不动弹,怕不是……不是死的吧……”

    萧辞雪听到马夫的话,立即就掀开了帘。

    隔着重重雨雾,她看那人趴在泥泞之中,雨势很大,那人却一动不动,确实蹊跷。

    “许是不小心跌下来晕过去了?”这些年京都城一向太平,鲜少有命案发生,是以萧辞雪下意识往好的方向推测。

    “小姐,奴婢下车去看看?”与萧辞雪同坐在马车中的婢女春桃出声道。

    萧辞雪瞟了瞟穿戴整齐干净的春桃,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染满了灰尘的绛红色戎装,果断道:“你留在车里。”

    没等春桃反应,她反手一撑,便跳下了车。

    可没走出几步,萧辞雪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鼻腔中涌入的血腥味太过浓烈,她不由放缓脚步,心中升起十二分的警惕。

    看来事情并不似她预想中那么简单。

    萧辞雪竖起耳朵,细细分辨着雨中声响,悄无声息地将四周环顾一遍,待确定四下无人后,才紧走几步赶到那人身前。

    雨势很大,这人背着身,瞧不见模样,可看身形,是个男人。

    “你还好吗……”萧辞雪用鞋尖轻轻碰了碰那人的脚,那人却毫无反应,竟真如死去了一般。

    萧辞雪索性蹲下了身。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萧辞雪心中生疑,开始细细打量他。

    这男子浑身衣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后背以及四肢都裸露在外,密密麻麻全是刀伤。

    那些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男子趴在血泊之中,连暴雨都没能将他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凶手应是恨极了他,才下如此重手。

    这是多深的仇怨?

    出于同情,她伸手替他摘出一块陷在伤口中的衣料。

    衣料是上等玉锦,还用银线勾着半边梨花状的暗纹——是湘绣的手法。

    玉锦?梨花?湘绣!

    几乎在一瞬间,萧辞雪就想到了她的那个冤家时恒——一位被送来大魏做质子的西孟王爷。

    这位王爷一直对梨花情有独钟,而且素来偏爱湘绣。除此之外,去年浙州新上供了五十匹上等玉锦,被当今圣上一股脑全赏赐给了他。

    萧辞雪生在将军府,对女工一窍不通。时恒足足冲她炫耀了好几个月,才把这些知识强硬地塞进了她的脑子里。

    “时恒!”萧辞雪心中想着“千万不要是他”,口中却更快一步喊出了他的名字。

    萧辞雪扳过那人的肩膀,将人脸上的乱发拨开后,就看到了那张她极为熟悉的脸。

    男子眉色如黛,鼻峰俊挺,面部轮廓柔和得恰到好处,即便他双目紧闭,也足以看出这人绝对算得上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时恒……时恒……你别吓我啊!”萧辞雪慌了一阵,才开始手忙脚乱地为男子遮挡浇灌而下的大雨。

    萧辞雪的指尖有些发抖,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衣襟,冻得她止不住地哆嗦,“你……你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萧辞雪探不到他的鼻息,终于被吓到了。

    “春桃!春桃!快过来!”她揽过时恒,高声喊道。

    春桃与马夫听到呼喊,也顾不得其他,全都在第一时间跑了过来。

    “快,把人抬上马车!”萧辞雪急道。

    马车在暴雨中缓缓启程。

    车厢内,萧辞雪找出纱布为时恒简单包扎了一下,向春桃一伸手,“把匕首给我。”

    春桃迟疑了一下,很快便猜出了萧辞雪的意图,将匕首藏于身后连连摇头,“小姐,老爷说过不能让您……咱们还是尽快把公子送回府中,请太医救治吧。”

    萧辞雪懒得与她多费口舌,起身直接把匕首夺了过来,对着自己的胳膊毫不犹豫就是一刀,鲜血顷刻间就冒了出来。

    “特殊情况,管不了那么多了。”萧辞雪一抬下巴,“把人扶好。”

    春桃吊着一颗心,想劝说几句,可又知道劝说无用,便只好听从萧辞雪的吩咐,好好配合她。

    鲜红的血顺着萧辞雪的胳膊缓缓流下,她撑着时恒的下颌,将血一滴滴注入时恒的口中。

    萧辞雪的血有起死回生之效。

    说起来此事被证实时也算巧合。

    她少时顽劣,一次受了点伤,血液恰好流在了喂马用的饲料上。那饲料本让人下了剧毒,食用了该饲料的马理应一命呜呼却不想因此逃过一劫。

    萧辞雪的父亲萧知愿排查良久才确定是萧辞雪的血从中起了作用。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而且福祸相依,绝不能外传。好在当年知情者没有几人,并且都是萧知愿的心腹,这个秘密才能在十几年内都没有泄露出去。

    萧辞雪又探了探时恒的鼻息,微弱到几近于无,若不干涉,他是决计撑不到太医到来的那一刻的。

    虽不晓得这血用在重伤之人身上有没有效果,但如今只能一试了。

    她狠狠心,忍痛又往胳膊上划了一刀。

    “小姐……”春桃心疼地落了泪,默默拿出手帕为萧辞雪拭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

    萧辞雪对此却毫无察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时恒,喃喃道:“你可千万别死啊……你偷吃我一盒桂花糕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时恒……你千万不要死……”

    车外电闪雷鸣,风雨如磐。

    山间小路崎岖蜿蜒,泥泞非常,马车好几次都差点被土坑绊住。好在入城后道路上没有行人,平坦空旷。

    随着马夫一声嘹亮的高喝,马车飞似的直奔岁寒苑。

    岁寒苑的门檐下,时恒身边的婢女濯染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往远处张望一眼。

    她认得萧辞雪乘坐的那辆马车,在马车还未停稳时,她不顾大雨就跑了过来。

    “萧姑娘,今日你可见过我家公子?”

    代替萧辞雪答话的是春桃。

    “公子受了重伤,你们快派人去宫里请太医!”

    苑里的人一刻不敢耽误直奔太医署,却不想一同惊动了的还有东宫太子宋锦辰。

    年过七旬的李太医垂首跟在大魏太子宋锦辰的身后,一行人匆匆赶来。即便如此,他们进府后也已到亥时,距离时恒回府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时恒身上裹满了纱布,大大小小的伤也被小心处理了一番,只是人仍旧昏迷不醒。

    宋锦辰见状,一向温润如玉的他眉目间也泛起了寒意。时恒虽为质子,可相当被圣上看重,竟有人在天子脚下行刺他?

    这是在公然挑衅大魏皇权。

    “知晓是何人所为吗?”

    岁寒苑管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道:“禀殿下,尚不知是何人所为。刚过午时,公子闲得发闷,只说是去郊外山顶上吹吹风,结果却……”

    “查!”宋锦辰沉声吩咐左右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时恒身上。

    “李太医,如何?”

    “这……”李太医把着脉,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宋锦辰发了话。

    李太医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请罪道:“公子的心肺都受到了重创,眼下就只剩了一口气。老臣实在是无能,回天乏术啊!”

    “李太医快快请起。”宋锦辰弯腰扶住李太医的胳膊,“你只管好好医治,本宫自有分寸。”

    情况既已说明,李太医便再无旁的顾虑,专心检查时恒的伤势,并配以针灸。

    时恒伤势不容乐观,能不能撑过去,只能凭造化了。

    宋锦辰并未在岁寒苑多待,命令调集三千龙骧军在此守卫后,他就打算离开了,恰好此时萧辞雪梳洗完毕,因放心不下,特来探望时恒。

    萧辞雪见到宋锦辰,立即拱手行礼,“参见殿下!”

    宋锦辰走下台阶虚扶了她一把,面含笑意道:“不必多礼,多亏有你,修远才得救。”

    “那他现在……”萧辞雪忍不住张望一眼,除却烛光什么都看不到。

    宋锦辰叹息道:“不好说啊。但愿虚惊一场。倒是你,一个姑娘家,早些回去,别让萧将军担心。”

    萧辞雪抿着唇,半晌才恳请道:“臣女有个不情之请,殿下能否允许我出入岁寒苑?我……”

    宋锦辰知晓他俩的交情,心思微转,笑道:“你作为目击者,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即刻起,就由你跟在李太医身侧,时时关注修远的情况。”

    “多谢殿下。”萧辞雪心中感激,再次行礼。

    可接下来的日子,萧辞雪与时恒,谁都没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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