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梧捏紧拳头,准备硬着头皮回答的前一秒。
“长生道修不说诳语,你为何还要一直追问?”郡马突然插嘴,替余越鸣不平。
郡主脸上的疑虑霎时烟消云散,但被郡马凶了之后,明显一脸不快。
“小鬼上身之事,长生道责无旁贷,自当全力为民除害。”
周梧将话题一转,继续说道:
“至于中毒之事,还望郡主与郡马多多费心。”
双手抱拳转向郡马,周梧接着说道:
“听闻郡马是远近闻名的回春妙手,想必有郡马的相助,益州城的‘疯人’之乱很快就能解决。”
说完,周梧作揖说道:
“在下与师妹就此告退。”
周梧一连串话说下来,根本不给任何人打岔的机会,说完就走。
余越乖乖跟在身后,望着周梧红得发烫的耳根偷笑。
“师兄……”
走出郡主府邸时,斜阳漫天,落日余晖染红浅黄衣衫,像扯了夕阳披在身上,映得余越脸上的笑容亮堂堂的。
“看在你帮我撒谎的份儿上,我给你个线索。”
食指戳了戳肩膀,肩膀往一旁躲开,看来周梧还在生气。
余越一手扯着周梧的胳膊肘,一手两指并拢举过额头,边走边说:
“师兄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当着你的面撒谎。”
脚步突然停下,余越走快了一步,又立即退了回去,笑嘻嘻问道:
“师兄你不生气了?”
周梧双手环抱,往左边一支棱,将余越的手甩掉,问道:
“你是不是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傅有淮?”
天色渐暗,橘粉色的余晖越来越浅,灰蓝暮色一点一点笼罩小巷,也一寸一寸压到余越心头。
明明这么空旷的一条巷子,她却觉得呼吸有点跟不上来。
傅有淮。
时隔五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却没有一次出现在五年前的请罪台上的名字。
一想到五年前,直到那八十一道雷劫劈下的时候,她也没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余越一瞬心寒,摇摇头说道:
“没有啊,我谁都没有说,为什么偏偏要跟他说?”
“你们不是……”话到嘴边,周梧停顿了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能说的,又才继续说道:
“他不是你徒弟吗?”
“徒弟?我没有徒弟。”
就算有,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所以我是被逐出师门了吗?”
低沉喑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尾音故意压下,似乎带了十二分的委屈巴巴。月光下的影子落在余越身上,一瞬将余越圈在原地,动弹不得。
影子轮廓模糊,但依稀能辨出其高大挺拔,只是影子的主人说起话来却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师父,你当真没有认出我吗?”
投在地上的影子难以察觉地颤了一下,余越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的徒弟,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早在他和郡主在假山前对话聊天的时候,她就有所察觉了,不然后面郡主问她名字的时候,她也不会说谎。
因为郡主问她名字的时候,她余光瞥到他前脚掌踮起,小腿微微颤抖,他一紧张就这样。
以前在齐北山的时候,跟他同一批的十二个门生里面,就属他最愚钝,教什么都要教很多遍才能记住。
每次一凶他,他就两眼带笑地望着余越,露出一排整洁的上牙齿,整个人看起来憨憨傻傻的。余越更恼了,以为他是不知错,待她更用力地打他手心,她才发现他轻轻地踮着脚,整个人上下轻颤,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打得次数多了,余越才明白,他虽然总是眉眼带笑,但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她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一紧张就会踮脚。
于是她就不打他手心了,改罚他练字,谁让他的字那么丑。
每天课业完成后,他都被余越留在思过斋。
练字练字,除了练字,还是练字,通常一练就是两三个时辰。
他倒也不恼,默默坐在几案前,铺纸,研磨,洗笔,练字。从傍晚一直练到晚上,直到月上中空,他眼皮沉得抬也抬不起来了,脑袋几次栽到书桌上,被墨汁糊得左一脸右一脸的,才想起来该回斋舍了。
“师长,天黑了。”
他小心翼翼地指向思过斋外,屋外乌漆麻黑一片,萤虫发出的幽幽绿光时明时暗,红色灯笼因风晃动,嘎吱作响,忽的一阵凉风吹来,直往脸上扇,为这空旷而又静谧的学堂增添几分阴森。
想着十二岁的傅有淮刚来省心堂,人生地不熟,这大晚上对他来说也确实骇人,余越便送了他一次。
结果刚把他送到,恰好遇到几个贪玩晚归的门生,几人在斋舍门口的石阶上撞见,那几个门生便质问余越:
“师长为什么对我们凶巴巴的,却对这个小哑巴这么好?”
“想知道原因吗?”余越问,往前一步,将几个门生吓得挤做一团。
“想。”为首的一个门生回道,平日里就属他最闹腾。
“把手伸出来,给你看个东西。”余越说着,便在身后一阵摸索。
待那门生伸出胖得看不清纹路的手掌,余越掏出身后的拷鬼棒,对着掌心就是一棒。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打手心。
“首先,夜不归舍。”余越说道。
“那小哑巴他……”疼得两只眼睛都挤在一起了,那门生还在嘴硬。
“啪!”
“其次,欺辱同门。”这一下,余越打得更用力。
“啊——”
那门生一声尖叫,痛得原地跳起,死死捂住掌心,往小伙伴身边退去。
“回来。”余越厉声威胁道,死亡凝视让那门生不得不又走上前来。
“手心伸出来。”余越命令道。
“师长你偏心……”那门生气鼓鼓地说着,伸出手来,手心都被打得快要绽开了,居然还敢激怒余越,旁边的伙伴都在跟他挤眉弄眼,他以为自己在小伙伴面前挣足了面子,却不知死到临头了。
“啪!”
“最后,不敬师长。”
最后这一记掌心直接打得那门生呜呜哇哇哭了起来,哭声震天,吵醒了斋堂里的其他门生。
“哭大声点!”余越手中扬着拷鬼棒威胁道。
在听到余越的声音时,斋堂里的一扇扇窗户上,那刚亮起的烛火又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
整个斋堂谁人不知,四个师长中,最严厉最凶狠的就是余越。
傅有淮似乎也被余越周身散发的阴沉吓到,颤抖了一下,退着步子挪向门柱,还未躲到门柱后面,便被余越察觉。
“你怕我吗?”余越问他。
他点头又摇头,指着余越手里还未放下的拷鬼棒说道:
“不怕你,怕那个……”
余越这才将拷鬼棒收了起来,说道:
“不听话的话,跟他一个下场,知道了吗?”
他点点头,似乎真的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之后一直都很乖巧,放了学也待在省身堂,默默练字,只是不会再练到天黑了。
因为余越明确告诉过他,下次不会再送他回斋舍。
她向来一视同仁,并不会因为他总是被同门欺负而多怜惜他几分。
但他在她面前又实在乖巧,让她无法想象他如何在十二岁的年纪便犯下弑亲之罪,被夺去一身修为。
她只能教他练字静心,翻来覆去练那本他背了上百遍才背熟的《清修静心集》。
练字的时间久了,他的身上便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墨香萦绕。
后来余越问过他:“你以前字那么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练字呢?”
他回她:“以前确实不喜欢。”
那后来呢?
后来被余越逼着练字,养成习惯了,应该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了。
只是不知为何,身后之人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时,熟悉的清淡墨香也逐渐萦绕鼻尖。
这么多年了,这习惯还没有忘记吗?
“师父……可不可以……回头看我一眼?”傅有淮问道,身后的灯笼突然亮起,给他身上披上一层朦胧的柔光,整个人看起来落寞又辉煌,在余越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影子似乎都带了几分慌张。
傅有淮换了身墨绿长袍,肩上银丝绣祥云,银丝密集,在月光下细闪,映出淡淡绿光,又随着他一把将余越抱入怀中,肩上褶皱变换,幽幽绿光呈点状闪烁,似萤虫落肩,正正落在余越眼前。
恍惚间,余越一瞬失神,竟觉得好像突然回到了省身堂。
她还是给他们上《清修静心集》的师长。
而他,只是刚被罚完练字,因害怕天黑而不敢回斋舍,等着她相送的新门生。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只是跌入的这个宽阔的胸膛,比起五年前,又壮实不少。
他又长高了,她的额头之前还能抵到他的下巴,现在却只能堪堪埋在他的肩上。熟悉的墨香让她一遍一遍回想当初他们都还在省身堂的时光。
在她面前的时候,他总是笑意盈盈的,余越早已习惯了他满面春风的样子。以至于她今天虽然认出他来了,但面对这样一张冰冷而又陌生的脸,她并不敢相认。
“师父,我好想你……”
呜咽声中,竟有一丝撒娇的味道,余越只觉得后腰突然被他更用力地抱紧,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揉进他的胸腔。
余越稍稍踮脚才能将脖颈靠在他肩上,伸出的手刚想环上他的腰,蓦地又想起五年前她差点身殒请罪台的时候,他竟心狠到一瞬都不曾出现。
两手攥了攥,终于还是松开,自然垂落在他身旁,而后脖子拱了拱,余越用力挣脱他的怀抱。
“谁是你师父?”
甩出这么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余越一掌将傅有淮推开,飞身后退三尺。
“师父……”
上前挽留的脚步刚迈出,傅有淮便觉得脚下踩着地面似在震动一般,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与盔甲摩擦声也随之而来。
将他们包围的数十官兵皆是黑衣铠甲,手持长矛,余越看着有几分眼熟,想起了在乱民窟时随郡马而来的府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