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

    隆冬时节,益州城,齐北山。

    呼号寒风卷着絮絮雪花刮入拾芥亭,亭中二人衣袂翻飞,“嗖嗖”作响。

    “师父……”

    扑通一声,膝盖跪地,忍着侵入骨髓的湿冷,余越埋头道:

    “弟子余越……请辞省身堂判官一职。”

    头低得久了,冷风直往后脖颈里灌,像带了刺似的,密密麻麻扎人。

    元玉真人在风中伫立许久,终于还是转过身来,望着拾芥亭下的“道”字石碑,问道:

    “为何请辞?”

    亭中沉默半晌,才听得余越回了句:

    “走火入魔,心智渐失,不配担任省身堂判官一职。”

    省身堂是整个道门最高级别的断案机构,负责大型刑狱案件的审理与判决,省身堂判官可谓是道门中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要职之一。

    更何况七年前,余越当上省身堂判官一职后,创立思过斋,开始致力于教化失足的少年道修,待其在思过斋洗心革面后,可重获修炼机会,继续修炼。

    七年来,在省身堂重获新生的少年道修不计其数,省身堂也因此一时风光无两。

    只是没想到余越竟在这时主动请辞省身堂判官一职。

    “请辞之后,意欲何为?”元玉真人问。

    “烟霞关外,无期闭关。”余越答。

    “出关之后,又欲何为?”元玉真人追问。

    “出关之后……”

    余越答不上来,只是跪伏在元玉真人面前,五指无力蜷缩,已然冻僵。

    亭外寒风凛冽,雪花簌簌落在肩头。

    “出关之后,为师允你先将你父母的死因调查清楚后,再回齐北山。”

    余越听得身子一怔,猛然抬头,喃喃道:

    “师父……原来你都知道……”

    元玉真人点头,他当然知道。

    六岁入长生道,九岁上莲花山,零败绩打败四十九个对手,成为当年的青云榜榜首。

    之后的三年,亦是如此。

    青云榜的年龄限制为十二岁,余越过了年龄后便没有再参加,但她的名字已经在整个道门传开。

    人人都知道长生道出了个厉害的少年道修叫余越,天赋异禀,骨骼惊奇,十五岁就击败了长生道的大师姐慕白榆,一举坐上长生道女道第一的位置。

    同年她又通过了省身堂的换届比试,夺得省身堂判官一职,成为省身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判官。

    然而风光无限的背后,却是日日夜夜的梦魇折磨。

    支撑她勤修苦练的,到头来却成为侵蚀她心智的心魔。

    她还是没能从十六年前父母惨死的阴影中走出来。

    “你闭关的这段时间,思过斋暂时就由慕白榆接管。”元玉真人嘱咐道,知道她肯定放心不下她一手创立的思过斋。

    “可以让周梧师兄接管吗?”余越请求道。

    元玉真人犹豫半晌,虽不明白缘由,但还是点头同意。

    “多谢师父。还有一事。”余越叫住正欲离去的元玉真人。

    “何事?”

    余越跪着走到元玉真人面前,攥住元玉真人的衣衫,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将事情全盘托出。

    元玉真人面带忧思地从亭中离去后,过了许久,余越才颤颤巍巍站起身,自行拂去肩上雪。

    只是压在她心里的雪,或许此生都无法抹去。

    *

    天蒙蒙亮,乱民窟外的两座石狮像前,支着几张破烂的长条木桌,黑油油的土碗跟铜钱串子似的,摞了满桌。

    不多时,晨雾散去,粥也熟了,睡梦中的流民闻着香味儿就来了。

    人群之外,院墙拐角处的屋檐下,灰扑扑的脸上射来一束跃跃欲试的目光。

    破烂白衣,左臂渗血,右臂脱臼,刚从奎木狼口下逃生的余越,此时和难民无异。

    半个月前,余越刚结束为期五年的闭关,听说“疯人”事件后,当即经深渊天堑,出烟霞关,过凉州城,赶来益州城。

    却不凑巧在益州城外的紫竹林遇到了流窜到此的奎木狼,与其展开殊死搏斗后,总算将其制服。

    但她自己也深受重伤,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某处有人烟的地方。

    不曾想却是乱民窟——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地。

    几个侍卫在排起长龙的施粥队伍左右走动,发放些应急的草药,却被那群短褐穿结的人当成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

    吃完,纷纷朝侍卫伸手,两眼放光地说还要。

    若不是侍卫身强体壮,手里又拿着武器,他们恐怕能把侍卫都掏来吃了。

    一想到自己昨天还在这乱民窟里睡了一晚,余越只觉得后脊发凉,一阵后怕。

    瘦削的后背贴着湿冷墙壁,双脚用力蹬地,余越勉强从茅草堆里矗了起来,虽然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

    扶着脱臼的右臂,余越拖着脚步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

    “姑娘,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吧……”

    年轻男子的声音直冲天灵盖,就跟在脑门上方说话一样,话还未落,左手就已被其抓住。

    身后紧跟着的六个侍卫随即拦到余越身前。

    六人皆是官家打扮,前面两个手持长矛,中间两个肩挎药箱,最后两个拉着一块黄底棕边的布幅。

    布幅上,“郡马义诊”四个水墨小篆一字排开。

    为首的这个身穿赭红官服的白净男子应该就是郡马。

    “我看姑娘面色发白,形体消瘦,唇舌色淡,多是血虚失荣或者……”

    郡马一个眼神屏退左右侍从,俯身靠近余越,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姑娘可是来了月事?”

    只见郡马喊了声“小三”唤来一提药箱的侍卫,低声跟小三嘱咐了几句什么,小三虽一脸不爽,但还是大步跑到石狮像前的马车上,很快拿过来一个红衣斗篷。

    “给。”小三没好气地说道,斗篷递到余越面前。

    余越白他一眼,回道:“不要。”

    你不情愿给,我还不情愿要呢。

    郡马轻轻地笑了一声,主动接过斗篷,将其披在余越身上,系绑带的时候,郡马小声说道:

    “这斗篷配姑娘是轻贱了些,但稍作遮挡也还是可以凑合。”

    “腾”的一下,感觉瞬间一股热流涌了上来,烧得耳根红红的,两颊烫烫的,余越略微低头将斗篷的两翼抓得更紧了些,似乎这样就可以遮住她作为女儿家的羞赧。

    原来他竟是已这种方式看出她来了月事,她竟以为他是医术有多么高超呢。

    已是暮春入夏时节,虽说昨日下了些雨,但今日已然放晴,多有暖风熏人之意,但郡马的指尖却如此寒凉。

    不知把脉把出了什么,他似乎在为她担心。

    细碎刘海遮挡下,也可瞧见他浓眉微蹙,神情紧张。

    眉眼之间,似乎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敢问郡马尊姓大名?”余越问道,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郡马。

    “在下梅思君。”

    梅?

    这个姓氏在益州城很少见,驸马的外貌特征也不像是本地人。

    余越一时想不起记忆中究竟有没有姓梅的人。

    “可是外地人氏?”她问。

    郡马点头,眼里也是困惑,并不记得有向谁透露过自己的身世。

    “我看姑娘不像是无家可归之人,兴许是遇上了什么困难。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先行到府上稍作休息,待在下处理好这乱民窟的贫苦百姓们,再回府里一叙。”

    给了左右侍卫眼神示意后,余越便被两个侍卫半推半就送上了马车。

    路上侍卫还顺带收了五个‘疯人’尸体。

    ‘疯人’,在益州城,尤其是益阳镇,指的是精神错乱,不能控制自己行为,做出一些发疯癫狂之事的人。

    见人就咬,见狗也咬,见树也咬,有的发病重的,甚至会啃地皮。

    无人知其所起,只知道跟多年前的一宗‘疯人’案件很相似。

    郡主府的丫鬟小菊讲起‘疯人’时,恨得牙直痒痒,问道:

    “姑娘可是郡主请来消灭‘疯人’的道修?”

    余越摇头,也不知小菊怎么就看出当初乞丐一样的她会是个道修。

    刚进郡主府时,其他几个丫鬟都嫌余越脏兮兮的,上下瞟了她一眼后,就各找理由推脱离去。

    只有龇着牙花子的小菊愿意搭理余越。

    烧热水,送衣服,涂药膏,甚至还帮余越接好了脱臼的右手,带余越到花园里散步赏花,饮食喝茶。

    “郡主请的是哪家的道修?”余越问道。

    “自然是捉妖驱鬼最厉害的长生道啦。”

    “有人说,‘疯人’是被小鬼上身的人,小鬼一会儿上这个人的身,一会儿上那个人的身,到处乱窜,被小鬼上身的人都会发疯,到处乱啃。”

    小菊就势做出一个龇牙乱啃的神情。

    到处乱啃?

    余越恍惚忆起了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一句脆生生的:

    “哟,郡马又带姑娘回来啦?”

    小菊对着余越身后行礼,唤了句:

    “参见郡主。”

    余越转过身去,只见阁楼二楼上,郡主正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右侧还站了一人,两人都居高临下地朝余越看来。

    目光之中,有审视,亦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敌意。

    郡主身上织金绣锦,金线密集,阳光下一闪一闪,夺人眼目。

    余越眯着眼,看不清楚,但总感觉郡主右边的那个黑色人影,有几分熟悉。

    那个人影在二楼时还跟在郡主身侧,从阁楼推门出来后便先郡主一步迈下台阶。

    明明是缓步向她走来,她却在他的脚步声里听出了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

    彼时日上中空,恰好徘徊在阁楼之上。此人逆光而来,身后阁楼疏窗漏影,在其修长清俊的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日光朦胧,光晕打着圈在眼前闪烁。余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似乎瞧见了他满头白发间的风霜雨雪。

    他风尘仆仆向她走来,望向她的眼神恰似望见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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