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次日散朝后,少清并未出宫,而是去见承平。承平见他急冲冲的到来很吃了一惊,“少清哥哥怎么来了?梁哥哥来了么?”

    少清道没有,心里焦急:“薛姑娘在么?”

    承平有些失落,说在的。疑惑道:“有什么急事么?这样着急。”

    少清来不及多言,只道:“我要见她。”

    承平更疑惑了,皱了皱眉。却没再说什么,“我现在去请薛姐姐,来不来我可不知。”说罢转身离去,只留少清在原地等待。

    正踱步着,薛采来了。她今日着了件暮山紫的交领襦,同色直袖交领襦,袖口有杏色花纹,下身配翠涛色六破裙。此时小跑着,衣袂翻飞。待到近前时,额上薄汗,轻喘点点。一双比往时更加明亮的眼睛对上他,“何事如此着急?”

    少清顺了顺她耳边碎发,薛采惊谔,他这才感到不好意思,脸上飘了些微红。吞了口唾沫,这才道:“薛姑娘身体好些了么?”

    薛采一愣,反应过来他所言何意,微笑道:“已大安了。”

    “那便好”。少清点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他有心解释昨日拜访之事,又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在暗流涌动,反而不好明面上谈了。

    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令父已经归来罢?”

    薛采道:“昨夜亥时回的。”她欠身,“有劳郎君费心。”

    少清颔首,后退一步。“姑娘不必多礼。”

    薛采摇头,道:“不可失了礼数。”

    少清好笑:“姑娘对所有人都这样么?”

    薛采只道:“外人面前不可失礼。”

    少清心下一凉,暗自苦笑。若几面之缘便是亲近之人,恐怕更不好罢。只是心里一阵阵抽搐,到底有些失望。

    他很想和薛采说些什么,可笑张口结舌,不知所云。

    千言万语,到最后汇成一句“多加小心,保重身体。”说完自己都笑了,这算什么话!但薛采却很郑重,“多谢世子賜言,妾记住了。”说罢还一本正经的颔首,俨然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但低头时到底藏不住一抹狡黠的笑。

    少清不禁弯了弯唇角,心头轻松不少。薛采娇俏的笑仿佛刻画在心里,埋藏在心底。他细细观摩着,眉头也舒展了,现出几分初春的暖意。

    薛采终于笑够了,抬起头来:“世子还有什么事么?”

    少清被那波光潋滟的目一震,心口浮起一丝甜意,朗朗的笑着:“无事了。”

    薛采道:“去坐坐么?公主正休息。”

    少清摇头:“不必了,等会要觐见陛下,怕来不及了。”

    薛采理解的点头,道:“且去吧,公主处我自会解释的。”

    少清莞尔:“不用谦称了么?”

    薛采迟疑,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一面不住笑了,端的是盈盈可人。

    少清展眉,眉目疏朗。真的,他感到春天,这才真正到来了。

    少清不及更衣,与薛采告别后匆匆去了乾清宫。当他进去时,见到的便是皇帝端着一盏茶,盖子遮掩了眼部,看不清神色。

    少清恭谨的跪下,口称万岁。皇帝道免礼,赐座。待少清再抬头时,皇帝已经放下茶盏,正笑着注视他。

    皇帝温和道:“求仁近来好么?”

    少清心里一颤,求仁,多么亲密的字!可现在,他只感到麻木。他正了正声,道:“一切都好。”

    皇帝叹了口气,他看看少清。少清此时低着头,进贤冠在面上斜斜投下一块阴影,他的面容隐藏阴影里,晦暗不明。

    皇帝无奈,“求仁一定要这样么?”

    少清抬头,皇帝的面上满是痛惜。他突然发觉皇帝也老了,少年时亲自教他射箭,陪他习武的那个健朗的男人,不知何时业已白发丛生,皱纹悄然爬上他威严的面孔。不过几年,变化竟如此之大!这如何不令他叹息。

    少清喉间似乎要溢出一声“舅舅”,却如何破不出。他只能再次低下头,掩盖眼中的潮湿和微红。

    皇帝的声音传来:“我还记得,你母亲嫁给你父亲的那日。德敏是朕同母的姐妹中最美的一个,自幼与朕亲近。她出嫁那日,正是阳春三月,满城的栀子欣然开放,在那样的一片洁白中,在那样漫天的纯洁里,德敏的肩舆抬进了元家的大门。”

    少清仿佛看到了公主出嫁的盛状,在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天真的公主满怀着喜悦羞涩嫁给了她的意中人。她祈祷的深情可以亘古不变,可以跨过万水千山,天涯海角;她祈祷像栀子花一样的爱可以降临到她的身上;她祈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可惜她的愿望没能实现。公主不知道她以为的金玉良缘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这注定他们无法交付真心。公主希望的爱情注定不能实现,他们注定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美丽的公主在开始的确得到了丈夫的宠爱,怀孕后他们一起为这个孩子起名字,公主为孩子许下世上最美好的祝愿,她期待着孩子的降临,等待将天涯海角的宝物都捧到他的面前,任他挑选。

    在生下孩子后三个月,公主走出门,她迫不及待的寻找丈夫,却看到了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幕。

    她的丈夫正搂着她的贴身侍女,女子娇笑阵阵,男子戏谑捉弄,又引出一串铃铛般的笑声,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仿若点点色彩,几乎迷了她的眼。

    公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提剑冲了进去。女子惊慌失措,娇小的身子紧紧蜷缩于男子身后,而男子,她的丈夫,将她护在身后,低声安慰,转头对她怒目而视,厉声呵斥。

    公主绝望的看着他们,她的心已不再跳动,那满腔热血随着心的将行就木渐渐冰冷。

    公主放下了剑,丈夫却以为公主要伤女子,情急之下,他推了公主一把。

    公主摔下楼梯,当他发现她的真实意图后,他的脸顷刻间惨白,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慌。

    公主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才醒来,驸马前来探望,却被拦在门外。

    公主收回了白头偕老的誓言,许下永不相见的诺言。从此之后,直到死去,再未相见。

    “朕出于局势的考虑,仅仅賜死侍女,罚俸一年,降职二等。”皇帝顿了顿,“四年后,德敏薨逝。”

    少清沉默不语,他头回听到皇帝讲述过去的事。他不知道皇帝究竟对他母亲有几分情谊,先前因为元恪出身汝南元氏而放过,那么现在呢?不过十余年,竟到了公卿的地位。

    他理解这所谓的无可奈何,但永不接受。当年可以为大局放弃母亲,日后自然也可以为大局放弃他,多么合理!不过牺牲一个人,却可以换得大局稳定,多么值当!那么一切都是可以割舍的,包括骨肉亲情,当然也包括他。

    少清望去,皇帝的眼里竟含着泪,在他粗野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少清只是叹息,却没有丝毫悲伤。他看着皇帝,无悲无喜,甚至玩味的想:这里头不知有几分真情呢。

    转眼间,皇帝拭去泪,“德敏出嫁向朕拜别时,她给了朕三句祝词。”

    “一祝君如意,二祝长寿德龄,三祝求仁而得仁。”

    “所以朕取求仁二字为你的字,朕望你求仁得仁,事事遂心。”

    皇帝的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少清心里一紧。他站起身,端正的行礼:“臣,记住了。”

    他感到那束灼热的目光在脊梁上移动,良久,皇帝悲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摆摆手,扶额叹息:“罢,你且去。”

    少清道是,这才退下了。

    少清走后,太监总管福海弓着腰进来,皇帝颓然坐着,掩面叹息。他吓了一跳:“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掩面而泣,“朕对德敏,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福海道:“长公主定然知晓陛下的苦心,如何会怨怼陛下。”

    皇帝睁开眼,已然一片潮红:“不,她不会原谅朕的。”

    福海再劝:“这些年来陛下给了世子无数殊荣,极为爱重,亲自教习,不可谓不尽心,连几位皇子殿下都比不上。纵然长公主有怨气,也会消散的。”

    “是么?”皇帝苦笑,他正了正声,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朕必要保求仁的一生安宁。朕,要亲自给求仁选一个称心的女子,她要出身名贵,德行俱佳,温柔贤淑。绝不教他有半点不如意。”

    福海附和道:“长公主泉下有知,必会欢喜的。”

    皇帝笑笑,窗外的光穿过窗子投在少清适才坐着的地方,照出一小块光影。皇帝不禁眯了眯眼,眼前似乎出现了少清端坐在椅子上,低眉敛目,沉默不语的虚影,刺得他流下泪来。

    一阵刺痛绞住他的心脏。他转过身,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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