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这一下把祝大人弄得莫名其妙，他连忙伸手把人拽起来，“好好的你跪什么，就你这点功夫，去求心庵还不是羊入虎口？别闹了，快去睡吧。”
这个祝大人，于某些事上真是傻的可以，祝福无奈看了他一眼，将水盆端过来，从怀中掏出一盒脂膏，当着祝寿的面一点点将脸上的药液洗去，再把修饰棱角用的猪皮取下，现出了原本线条柔和的白净面庞。
“大人，我去求心庵，帮你查线索。”一模一样的话，再出口时就是轻灵婉转的声音，与方才沉稳有力的少年声线截然不同。
看着这大变活人的把戏，祝寿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身形僵硬，一动不动，只知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白皙清丽的面容，整个人都傻了。
祝福拿出帕子擦了擦湿润的鬓角，见他呆了半晌还是一言不发，不由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大人？”不会真的被吓坏了吧？
祝寿被眼前动作晃回了神，直愣愣地望进那双熟悉的晶莹眸子里，电光火石间，一些被他忽略的线索一一浮现。
她身上的幽香，手掌细腻的触感，从不看他洗澡，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个性，对女子物件的熟悉，对女子心境的了解，成全了妹妹与青梅竹马……
祝九山啊祝九山，枉你自诩旷世奇才，智比诸葛，与人朝夕相对半个多月，都竟未察觉她是女儿身……
苍了天了，祝寿以手掩面，恨不得此刻从世上消失。
大人怎么被吓成这样啊……祝福看着崩溃的祝寿，又是叹了口气，她是女子这事有这么吓人？
刚想上前把这人的手掰下来，祝寿自己先撤了手，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问道：“你之前说的好妹妹，是不是其实就是你自己？”
哈？这人得知自己是女的，纠结半天，一开口问的居然是这个？“自然不是，她真是我妹妹，我们一起在慈育堂里长大的，跟亲姐妹也差不离。”祝福有些好笑地道。
“你那妹妹被富商看中强娶，你却能在慈育堂中平安无事，甚至还能为她出头？那富商怎么不把你也掳了？”祝寿盯着她柔和的眉眼，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气闷。
原来觉得自己在骗他……祝福看着公子抿嘴怄气的样子，不由得更是想笑，虽然当初不得已瞒了他一些事情，不过这些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吧？何必这么生气……
“当初本没想着瞒骗公子，只是我行走江湖，惯以男子身份示人，公子又说要收我当书童。我想着，若是当时就让公子知晓我是女子，只怕不会将我留下，迫于生计，只能先瞒住公子了……这事是我错了，给公子赔罪。”说着便低眉敛袖福了福，姿态十分好看。
祝寿看得怔了怔，只觉闷在胸口的气飘了起来，让他又有些心神恍惚，连忙摇摇头迫着自己回神，刚想说话，只听她又道：“至于那个富商为什么不把我也掳了……其实说起来也简单……”
那自然是因为她早被别家买走了。
祝福四岁时父母双亡，被收进慈育堂，在里面长到十二岁，已经显露出过人的天资来，无论才智还是容貌，都是上等。像她这样的姑娘，长成了以后是能卖顶好的价钱的，所以慈育堂一开始并不想这么早就把她卖了。
但是城中的马员外，年近五十了膝下仍只有一个幼子，而这个孩子自生下来就多灾多病，五岁时道士给他批了一卦，须得找个八字相合、旺宅旺夫的童养媳在家里养着，才能保这孩子平安长大。
符合这条件的女孩倒也不难找，不过其中最出挑的自然就是祝福。马员外想把人买回来，但是慈育堂要价太高，他难以承受，可让他退而求其次，又不敢拿儿子的性命开玩笑。
于是几番磋商之下，就定了这么个文书。马员外将人当做丫鬟买回去，待三年后，家中小公子病体渐愈，若是决定为他聘祝福为妻，就再给慈育堂补三书六礼（主要是补聘礼）；若是决定不娶为妻了，便将祝福送回慈育堂，此前买丫鬟的钱也不做退还。三年内若小公子撑不过去，祝福依旧归慈育堂，银钱退一半。
听到这儿，祝寿忍不住皱眉，“这个慈育堂是谁在主事，也太精明了些，买卖孤女的手段比人牙子还厉害！”
祝福托着腮微微叹息，“我以前也时常抱怨慈育堂的管事心狠，但是逃出来以后才发现，世上比我艰难的女子还有很多……”
“哦，对，你逃出来了，是不是那个马员外家没有，收留你？”祝寿发现娶这个字眼有些难以出口。
那倒也不是。
文书定下三年之约，自然是因为三年后她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而在马家那几年，她天天伺候一个小孩子，底下人都当她是未来的少夫人，除了马夫人，没人会给她脸色看，因此日子还算滋润。
原本自她去了以后，那小公子确实逐渐好转起来，过得一年，家中就给他请了西席开蒙。她会的那些字，多半都是跟着小孩子一起学的，因此繁复的诗文并不认得，研墨的功夫倒是日渐精进。
眼看三年一晃而过，慈育堂开始催着马员外早下决断。马员外还是心疼钱，犹豫许久，既不放人，也不补聘礼，就这么拖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看不过去了，长到八岁好端端的小公子，突然一命呜呼。
当时祝福还在可惜呢，她花了许多功夫，和马家上上下下都混熟了，小公子一没，她又归了慈育堂，不知将来要落到什么地方。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不待慈育堂成功把她要回去，她就从下人嘴里得了消息，说是马员外老来丧子，眼看要绝户了，想纳她为妾，再生个孩子继承家业。
谁要嫁个抠门油腻目光短浅的老菜帮子为妾？祝福听了消息，趁马夫人还没下定决心，立刻就卷了包袱跑路。正巧遇上慈育堂的妹妹来求她帮忙，于是她便顺势大闹了一场，带着二人一起跑了。
祝公子听了半晌，心情大起大落，听到祝福日子过得不错，松了口气；听到小公子没了，忍不住叹息；听到祝福要回慈育堂，忍不住皱起眉头；听到马员外要纳她为妾，一口气赌上心头，还没发作出来，就听到人利落地跑了。
他捏了捏眉心，心情过于复杂，一时不知是该庆幸祝福没受多少磋磨，还是叹息小公子幼年早夭，或者是骂一骂那个抠门油腻目光短浅的老菜帮子……
“我怎么觉得你这短短三年的经历，比我过去二十三年的人生都精彩……”相比起来，他的过往真是乏味极了，不就是自小聪明，埋头苦读，一口气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得了个探花郎嘛，一句话就说完了。
“唔，现在想想，自己当时还是太冲动了……”祝福摇了摇头，当时太害怕，跑得匆忙，银钱没带多少，也没找到路引文牒，害她跑出来以后没多久就露宿街头了，要不是在慈育堂还学了些保命的手段，只怕没遇到祝公子，就被什么下三滥的人抓走了。
想到二人相遇的情形，她又弯了弯嘴角，眼中带了些亮光。
祝寿看着她，嘴角也不自觉地翘起，伸手点点她的鼻尖，“你还想怎的，谋划一番把马家的家产全都盗走？”
“那样的话我可就真成了江洋大盗，”祝福晶亮的眼转了转，看着公子不怀好意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被自己曾经说的话噎回来，祝寿又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脸，这可真是祸从口出啊……
祝福偷笑两声，不逗他了，说回了正事，“我明日就去求心庵看看，说不定能劝动住持让我住下来，最好再给吴大侠传个消息，让桂家小姐也去一趟求心庵……”
祝寿闻言终于想起了案子，他皱了眉，断然拒绝，“不行，你不能去。”
“为什么？”祝福震惊，她都表明了自己是女子，为何还不能去？
“那个住持绝非良善之辈，武功高强，还十分警惕，你去了岂不是……”
“我又不是去硬拼，求心庵不是接待女客吗？我去上香并不起眼，住持不会难为我的。”
话虽如此，可他总觉得那地方十分凶险，祝寿拧紧了眉，不肯点头。
“公子，”祝福忽然起身跪了下来，“我对你说了实话，是为了帮你查案，并非让你增添顾虑的，如果你觉得女子无用……”
她怎么又跪下了，祝寿连忙把人拉起来，“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祝福不起来，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
祝寿被看得心乱极了，他头疼地闭了闭眼，无奈道：“你让我再思量片刻……”
“不用思量了！”祝福见他态度软化，顿时站了起来，急忙把人往床上推，“都这么晚了，公子赶紧睡吧！”
于是翌日被吵醒时，祝寿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梦中自家书童变成了女子，还闹着要去求心庵，他被缠得头疼，不知怎的就答应了……等等，他答应了？！
祝寿霍然坐起身，完全清醒过来，此时又听门上传来两声敲击，一人在屋外道：“大人，起身了吗？”
是个女子的声音，但不是祝福。
祝寿气得绷紧了脸，迅速起身穿好衣服，过去把门拉开，冷声道：“祝福呢？”
“啊？哦！祝福说大人您要吃的那种糕点，他去问了乐天堂附近的德兴斋，那家的老师傅做不出来，他去邻县给您买了，明日就回来！”门口的毛妮端着水盆讨好一笑，见大人脸色不善，连忙照着祝福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这人仿佛是灶上厨子的女儿，平日在厨房打打下手，祝寿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一眼，夺过水盆把门一甩，又回了屋。
大清早的，连辰时都未到，人就跑了，祝寿咬牙，这个书童怎么仿佛对案子比对他还上心？！
于是大人这股烦躁的心情从清晨延续到了正午，把所有杂役典吏吓得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平日还有几个溜须拍马的人常往后院跑，现在连个鬼影都不见了，大中午的，整个内院空空荡荡。
这副景象把翻墙进来的辛阳惊了一瞬，这回他用了祝福的法子，大中午过来的，本以为自家公子在用饭，院里怎么也得有三两个人，他都做好躲避的准备了，没想到这么干净啊！
他还以为自己撞了什么好运，敲门进了书房，就见公子捏着本文书，眉头皱得死紧，抬头见是他，惊讶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何大人怎么说？”
“公子，何大人派了八个擅长勘查和伪装的差役给我，现下都混进城了，就在后门外等着呢，只待公子吩咐！”辛阳长途跋涉好几日，终于完成了公子的任务，此时说起来有些兴奋，“还有公子，何大人已经启程过来了，他说会先在临近几个郡县巡察，等公子这儿给他传信，就立即赶过来，与您里应外合，拿下那伙匪徒！”
既然强援已到，他便可着手准备破局了，祝寿霍然起身，皱紧的眉头终于松了些许，“你让他们分出六人，假装外地来的商贩，在城中打听行市，引人注意。另外两人混进乐天堂，听吴亮吩咐。还有，五味与张王氏住在隔壁客院里，你去守好他们，别出意外！”
说完就扔下手中文书，向门外走去。辛阳听着这一连串的吩咐，连连点头，本还在琢磨着五味怎么就住到县衙里了，就见公子走得飞快，不由开口问道：“公子你去哪儿啊？”
“找人！”祝寿头也不回地道，迅速转过月亮门，消失在了辛阳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