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宴

    谢自珍目送完薛茹云回来,店里的老食客费婆子满脸兴奋搭话:“什么贵客!依我看多半是个男人!她一个年轻妇人住着这么大的屋子,说背后没人谁肯信?这回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被陈阿婆派过来守着媳妇的常妈妈两三下收了钱赶紧把人往外推,口里道:“谁偷汉子会大张旗鼓在外头说啊?那不是傻子吗?费阿婆你也糊涂了,这话说多了以后哪个女人敢开门做生意?听说你前年死了丈夫,之后隔三差五就做绣活去庙子里摆摊,那庙子我去过,和尚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的,骨结生得大大的,瞧着就让人害怕。费婆子,你怎么脸红了,怎么个事?你跟老姐妹说说。什么你家里有事要走了?唉,我没那意思!下回再来吃啊!”

    常妈妈凯旋归来,转身先对上几双写满了吃瓜的眼神。

    崔疏葎也想问——费婆子是怎么个事,你知道倒是展开说说啊!

    常妈妈没空理几个黄毛丫头,脸色陡然一变,急切地拉着谢自珍说:“娘子,要是对面真的开门迎客,以后咱们可不能……”

    “常妈妈!”谢自珍先盯了两个女儿一眼。

    薛茹云很少说自己的情况,秋年四季不见裁缝铺有亲眷登门,外头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本暗账。

    谢自珍暗自揣测薛茹云背地里有情人照应,寡居的女人很容易看出来,尤其隔壁有个真寡妇做对比。

    只是世道好不好老百姓都穷,没女皇时,走投无路的女人只能做船娘流莺,卖|春度日,有钱也得找个丈夫代为“保管”。如今好过一点,攒一点小钱就能壮着胆子自己开门做生意。平安县里同薛茹云一样没有亲朋好友独自谋生的女人很多,这些女人背井离乡辛苦干活,很可能老家还躺着需要赡养的丈夫儿女。

    谢自珍自己就是三教九流出身,即便薛茹云真为人外室她也不会多嘴,但深居简出的外室和有男人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风流掌柜还是不一样。

    为了几个女儿想,这件事要是真的,无论如何喜盈门也得换个地方了。

    谢自珍不愿意女儿过早看到生活的阴影,截住常妈妈的话头后话锋一转,扭头问崔疏葎:“让你去拿的芍药呢?”

    芍药已经灰飞烟灭了。

    要是半个时辰前,谢自珍可能会请女儿吃竹笋炒肉,但有了薛茹云这件插曲,她已经歇了发火的兴致。

    “坏就坏了吧。”谢自珍揽着两个女儿心平气和地说:“总归你们都得学活命的本事,实在找不到丈夫娘也不能替你们嫁,不过么……”她清了清喉咙道:“你们以后要努力学习谋生的本事,即使被人鄙夷唾骂,也比以后走上绝路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崔家是什么光景,万一明天我和你爹就死了呢?多认识点人,以后保命都多几扇要跪的门。”

    两姐妹不敢跟母亲顶,都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听训话。

    崔疏葎:“那今日不见客了?”

    谢自珍生意做惯了,低头喝口茶的功夫已经有了主意:“见啊。怎么不见,是你见他又不是他见你,芍药么,等会儿先让厨房用面捏一朵,他要是问起来就说崔家家风如此,寓意有情饭吃饱。”

    崔疏葎半天才回神,搞了半天,施玄成还真是她娘案板上的一块肉!

    谢自珍压根就没打算让施玄成见自己女儿的面,今天他来也只是坐在楼下吃饭。常妈妈在旁边面色古怪地说:“理由都是现成的,老黄狗找粪桶,年轻人下馆子,都没什么好稀奇的!”

    崔二姐听得瞠目结舌,转头跟崔疏葎感叹:“不得了,你娘这是把人当成盘炒好的菜端给你挑了。”说完她又嘀咕:“那施大公子能乐意?别到时候施家一生气找七八十个罗汉把崔家跟鹌鹑似的一窝端了。”

    “你和大姐也挑了三四盘菜了,咱们黄册上的人名不也一个没少,哪那么容易就举家得道了?”崔疏葎边跟二姐拌嘴边胡思乱想,她倒不觉得施家这么好心,更多的可能是施玄成不乐意也没办法。

    入赘和嫁人一样,只要交换了庚贴,主动权就在被“嫁”的那个手上,无论是谁,一被退婚头上就顶了个“二婚”的大帽子,随后便会在婚嫁市场沦为二流货色。

    古代社会有各种不好,但在对待被退婚的赘婿、女人问题上,罕见地让公平穿越千年,做到了夸时空的一视同仁。

    想到这崔疏葎有了点底,估计施玄成是被父母坑了,等他反应过来事情已成定局,即便自己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也不想无端变成二流货色,出于这种考虑,他才会对崔家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应,竟连送上门被人品头论足的事也肯干。

    这么一想事情就合理多了。

    总归她也不想成亲,到时候有个什么,捏着这点,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这事可能不太厚道,但死道友不死贫道,崔疏葎不会跟家里对着干。

    谢自珍更是如此,在她的观念里,成亲这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从来不是好事成双,赢家是唯一的,不是东风就是西风,两全其美?压根不可能!

    常妈妈越听越觉得不像话,有心想说两句,只是手还没伸出去,就被春橘拉住了,小丫头笑得一团和气,显然对崔家姐妹言谈间时而家破人亡时而身败名裂已经习以为常。

    春橘:“常妈妈不是经常跟老太太一块念经吗?佛说不慈者暴死你听不惯就给家里多念几卷经。”

    “别在这给老娘满嘴喷粪,佛什么时候说这话了?”常妈妈吓了一跳。

    “佛说过的话海了去了,这话还有后半句,不善者头顶天雷。”春橘念念有词:“人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妈妈你芳龄几何,念了多少书行了多少路了?”

    常妈妈笑骂:“小兔崽子又来臊你娘的皮,老娘打小在屋子里转,一日少说也要跑二十遍,脚上的茧疤比你脸皮都厚些,焉敢在这打趣你老娘。”

    春橘听她暗讥自己不要脸,当下振声高呼:“我的亲妈妈,读书人说了,咱们这样跟老驴拉磨似的在宅子里转来转去,走多少路也不算哩!”

    常妈妈被顶得虎躯一震,渐渐也糊涂了,估摸着佛或许真的说过,只是自己见识浅薄也未可知,故此只能偃息旗鼓,提着一篮子切好的鸭子去对门一探究竟。

    或许是为了招待客人,薛记裁缝铺今日没开门,常妈妈敲了几下仍不见有人来开,踌躇了一会儿想起旁边有一条小巷子,薛家侧门就开在里头,虽要绕些路总比白跑一趟强,就这么回去了可不得被春橘那丫头笑掉大牙。。

    再者她听店里伙计说薛茹云很大方,每次给她送饭菜拿的赏钱都能抵过半日工钱,谁也不嫌钱多啊!

    走进去常妈妈才发现不对头,这巷子走深又窄,连光都照不进来,人走在里头黑咕隆咚的,隐隐还能闻到杀猪巷里的肉香。

    她无端想起杀猪巷千金的怪谈。

    这怪谈在平安县很出名,许多乡下人来县里游玩都会问县里人:“有没有这回事啊?”

    甚至还有人追到到崔家来过,崔思道回回都说:“没这事,县志卷宗我都翻遍了,一个字也没提。”

    常妈妈知道这是真的!

    那年崔疏葎才四岁,她从小就爱说怪话,身子又病殃殃的一直不太好。谢自珍放心不下,在外找铺面也带着这个女儿。

    谢家不算有钱,崔思道那会儿买了官也一穷二白,谢自珍攒的钱买不起更贵重的地段,只能找一些便宜甚至有问题的屋子自己改造,反正谢家最不怕的就是死人。

    那日崔疏葎走到杀猪巷就不走了,她遇见孟家两个姑娘在街边跟着胡女乱跳舞也拍着手跟着学。

    谢自珍在旁边跟牙婆压价,当时这屋子要足足二百多两银子,牙婆说什么都不肯再松口。

    这时崔疏葎过来了,这姑娘幼时性子孤僻,只爱跟自家姐妹在一起玩。

    孟家姐妹有心带着她玩,崔疏葎为难了一会儿,最后仍旧跑到母亲面前自说自话,她没见过杀猪巷里这么低的门槛,看母亲不理自己,便踢踢踏踏地上边跳着玩,结果一不小心踩坏了门槛,露出一个菱角似的纸。

    跟过去的婆子后来心有余悸:“我的亲娘,是张叠起来的黄符纸,里头写着生辰八字,样样都跟那千金小姐对得上号!中间还包着两片指甲,——从头到尾的一整片!牙婆脸色像死了爹,娘子倒笑得跟天降横财似的。”婆子面如金纸地在院子里连比带划。

    最后谢自珍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就把喜盈门买下来了。

    当年杀猪巷卖了许多“猪肉”出去,崔思道在家里下了禁口令,他说:“衙门要为死人申冤,更要为活人着想,当年在巷子里买过猪肉的人都还活着,世上有多少人能承受食用同类的真相?”

    那位千金也走过这条巷子吗?

    四月乍暖还寒,常妈妈拢拢身上的衣服壮着胆子往里头走,边走边唱:“佛说不善者暴死,不慈着头顶天雷!”

    巷子悠长曲折,常妈妈低头疾走,没想到迎面撞见一个男人。

    男人站在墙边,正用一把折扇轻轻敲击自己的小腿,行动十分有节奏,常妈妈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这道富有韵律的节奏如同阎王鼓点,渐渐跟她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常妈妈迅速想起崔家姊妹聚在一起说的闲话。

    据说凶手会为了保证被害人不会死而复生,以及确认案件勘察进度,通常都会重返现场。

    常妈妈还记得崔疏葎当时慢条斯理地说:“尤其对于报复欲极强的凶手,案发现场甚至带着点洞房花烛夜的意味,他们会通过一次次重临现场满足自己那方面的需求。”

    想到这,常妈妈脚软得走不动了,半天挪不动步子,只敢用余光偷偷去看男人。

    巷子昏暗,男人只有一片衣角露在光中,是五毒料子祥云文,在暗巷也闪耀如流萤般夺目。

    这料子很值钱,崔家是用不起的。常妈妈更怕了,她把头低下来作出匍匐状,希望没有触怒对方。

    有姓的是百姓,没姓的是庶民,她是被卖的下人,连庶民也谈不上,除了自己主家,压根没有资格打量衣着华丽的贵人。

    先敬罗衫后敬人就是这样,一片衣角也足以让庶民胆寒,遑论她这样的虫蚁之辈?做鬼尚有阎罗殿,做奴被打杀了也无处申冤。

    贵人似有所觉,折扇敲击小腿的动作停了一瞬,他直身平步走来,半途还侧身看了常妈妈一眼。

    常妈妈如芒在背,靠着墙根大气不敢喘,生怕哪里跳出来豪仆把自己两刀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暗的巷子深处里渐渐又传来那种富有韵律的节奏,常妈妈等声音不见了才喘着粗气拔腿跑进薛家。

    薛家门没锁,煮饭的周嫂和守门的齐叔都在灶上吃红薯饭,周嫂还偷偷给自己做了几块糖醋排骨。

    常妈妈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很像乡下的杀猪宴,带着点淡淡的肉腥,她擦着冷汗惊魂未定地笑:“嫂子一道排骨倒吃出一头猪的架势来了,闻着倒叫人馋得慌!”

    “嫂子是在崔家日日吃大肘子的尊贵人,又拿我们腌臜人寻开心。”周嫂接过东西往主家卧室走,喊了声:“娘子,菜来了。”

    屋子里没人应声,窗户又关得严严实实,周嫂接着叫了两声,仍然不见有人答应只能自己推开门进去。

    屋子里燃着几只蜡烛,虚弱的烛光打在屋子中央,跳动的火光在周嫂眼里变成两张扭曲的人脸。

    薛茹云衣衫不整地倒在血泊中,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荷花,纤细的腰肢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不自然地弯着,她脸色苍白,朱唇泽润而有光泽,不知道上头染的是胭脂还是自己的血。

    案桌前倒着一个身穿五毒纹衣的男人,脖子上开着一个大洞,还在咕嘟冒血,活像什么东西煮开了,墙上地上四处都是血点子。

    两个人都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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