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崔疏葎先听到家雀叫,先是一只后是一群,声音炸雷似落在她耳边,崔疏葎明白了,这几只不是家雀,正是自己此生几个亲姐妹。
年方七岁的四姐崔真善用红头绳扎着丫髻,拿着包扁扁的芝麻糖,趴在月洞架子床边念经:“三姐,起来罢,再不起娘要打了,大姐给你用小母鸡炖了汤,还在厨房热着,我想着你醒了要吃都没去偷。”
二姐崔梵音十五岁,正是爱美的年纪,她把桂花油放在梳妆台上,摸着三姐的头发叹:“躺得毛都分叉了。”
十四岁的崔疏葎窝在被子里看着东西偷笑,去年冬日她跌了一跤接着就一病不起,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一直养到四月天才慢慢能下地走动,崔家阖家上下都欢天喜地。
崔母谢自珍是温柔的母亲,崔疏葎病了后,她就特意吩咐几姊妹每日都得送卧床不起的三姐一点小礼物。听家里下人说,这是穷人家的偏方,可以勾住生魂的脚让她知道家里惦记得很,也就不会往阴曹地府去。
可能“惦记”真的有用吧,这么过了半年,被大夫宣判死刑的崔疏葎听到了耳边絮絮叨叨的人声,竟然真的慢慢活了过来。
闻着淡淡的花香糖味,崔疏葎心里暖融融的,她想,原来这就是有家的感觉。
等崔大姐风风火火地过来,崔疏葎已经洗漱穿戴好坐到饭桌前,从白气上冒的碟子上拿起一只大姐亲手做的鲜肉包子在慢慢吃。
包子是刚蒸出来的,半肥半瘦的猪肉加上葱花,雪白的面皮被油治浸成金黄色,一口下去就顺嘴流油,全身都暖了,崔疏葎好久没见荤腥,一气吃了三个,等她想再夹第四个,崔大姐不让了,只吩咐小丫头春橘去厨房盛了一碗清鸡汤递到三姐面前,要她吃下去。
崔疏葎从善如流,吃了饭跟着姊妹们在院子里消食,竖着耳朵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实际上是胎穿。
刚落地时崔疏葎五感不全看不清也听不清,顿时吃了个大惊,一惊之下不妨咿咿呀呀说了句人话——我在哪?
别人家孩子的婴语稳婆听不懂,崔家父母听得懂,知道三女儿是孟婆汤没喝干净忘不掉上辈子的事。前尘不忘的人这辈子还能好好活吗?那也太苦了。接着崔疏葎就被接二连三地灌了点符水神药,活生生被灌糊涂了,直到去年冬天磕到头,方逐渐清醒过来。不过她对梦里的高楼大厦仍跟雾里看花似的,总觉得梦里的那个“自己”更像一件事,而不是一个人。
毕竟,那个“她”确实死干净了。
上一世“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直独来独往。因为从小缺衣少食,“她”格外渴望“女儿家”的生活,漂亮的衣裙、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只是“她”没有钱,世上也没有亲密的朋友同“她”一起玩家家酒,“她”只能把全部的热情都倾注在学业上。
念书时独来独往不是大事,每日总有老师同学说话,在教室里坐着也能听见人声,“她”就这么一直缩在壳里,大学一毕业,“她”猛然察觉自己早已无处可去。
还好死人也是人,“最后“她”去殡仪馆做了个遗体美容师。
想起一切的崔疏葎忽然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什么血浓于水的至亲需要操心后半生。
再投生的崔家是个文明和谐的地主之家,在平安县柿子巷住着小三进的宅子,家里除开几个下人,只有她们四姐妹加上崔父崔思道、崔母谢自珍和老太太陈阿婆七个人。
父母恩爱、姐友妹恭,崔疏葎乐不思蜀更记不起前头的事了。
这几天她重新盘算了一下这个家的状况。
在古代生活首先要有钱,崔思道做主簿每个月自不必说,她娘在杀猪巷开的饭馆也小有名气,加上还有祖上遗留的百亩良田,只要孩儿们遵纪守法,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安稳度日没压力。
其次要有权,没权有钱那是有命挣没命花。
崔家唯一的金大腿崔主簿只是个无品小吏,但流水的县官铁打的小吏,只要崔家不挪窝,只要崔思道长命百岁,她的日子就是奔着福字去的。
崔疏葎想通了,她重新投生是来享福的。
她决定吃好喝好抱着爹娘姐姐们大腿,做一个不挑事也不惹事的县城富二代,大了想办法坐产招夫美美混日子。
事情就出在这里,崔家拢共只有四个女儿,好巧不巧个个都是这么想的。
崔思道深感要完,没事就跟娘子商量,他估摸着自己一蹬腿不消半柱香,一家老小连鸡带狗二十多口人马上就能在阎罗殿开坝坝宴。
两口子想到这个便辗转难眠,只能一边督促女儿上进,一边十年如一日的设法搜罗青年才俊相看,企图找个靠得住的给几个女儿做靠山。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靠山当然能做官最好。
科举艰难,考生不易,崔家看中的儿郎总是未中举而先癫。
去年崔大姐的未婚夫刚中秀才便癫狂太过嘎嘣死了。
崔思道这下不敢给女儿培养范进了,择婿的身份条件也放松了一些,——不求一定做官,但求精神稳定。
与之对应,择婿的经济条件自然提高了一些,起码得是个有本事富贵人,他活着时罩着女儿,他死了就让女儿的儿女再罩着女儿。
面对差点守望门寡的大女儿和快驾鹤西去的三女儿,夫妻两个在三姑六婆和媒婆的怂恿之下决定给崔疏葎招赘冲喜。
喜还没冲,崔疏葎就活了。
崔疏葎觉得这是血亲的功劳,跟旁人无半点干系。
崔家人不这么想!
崔思道和谢自珍半年间为了女儿吃了好些斋饭,在自己儿女身上,他们宁可信其有,赌不起那个万一。
看崔疏葎大好了,谢自珍同跟丈夫商量:“挑个好日子跟三姐说吧,要是她不喜欢家里也早做打算,这么不明不白的把人晒着算什么事?”
崔思道叹:“儿女都是债。”
四月二十五是大吉日,算命的说今日鸿运当头,有福之人都能心想事成。
谢自珍白日常在店里,她打算晚上回来就和盘托出。
陈阿婆年纪大了,素来便爱听些因果报应的佛道话,加上亲家又是刽子手,她老觉着几姐妹亲事不顺是谢家煞气太重让天记住了,屋子里常年摆满诸天神佛,盘算着多少也化些煞。
自打崔疏葎能下床走动,陈阿婆连续半月每日雷打不动不知从哪拿回十多个红皮鸡蛋,让几个孙女儿吃下去,说是除晦气还强身健体。
眼看着家里又要造反,陈阿婆一大早起来又弄了些回来。
可能鸡蛋吃得太多伤了胃,崔疏葎一吃鸡蛋就肚子不舒服。
四姐也劝:“阿婆快别吃了,吃一个坐一会儿倒要蹿三次稀,纸都用贵了。”
作为主簿千金,这种话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要是崔主簿和谢娘子在,四姐的屁股在劫难逃。
然陈阿婆生在乡野,家中几个舅子都口没遮拦,这话听听便罢,只是也瞧着鸡蛋不香了。
她老人家暗骂一句小兔崽子这般的没福,也歪在床上养胃。
晚上,谢自珍特意从馆子里提了两罐笋煨火肉。
冬笋嫩黄,吸足火肉的咸味与油香,鲜爽脆甜。火肉煨得酥烂,吃起来咸香交融,肥而不腻,很适合气血不足、体质虚弱之人食用,既能说是为陈阿婆做的,也能说是为崔思道和女儿们做的。
往常这道菜上桌都不够吃,今天四姐妹和陈阿婆都没动筷子。
四姐:“爹辛苦,留给爹吃罢。”
“四姐仁孝,依了她罢。”陈阿婆接茬。
谢自珍想着几个姑娘吃胖了好些,也没勉强,还跟婆婆商量:“明日让她们出去走走,免得憋出病。”
陈阿婆自然没话说,儿子儿媳都是有主意的人。崔家从前只是乡下快活吃肉喝酒的土财主,女皇尚未登基,科举也形同虚设,土财主想当官,这完全是痴人说梦。
崔思道胆子大,继承家业后跑出去一声不吭就把祖业卖了,要不是怕事有不成谢自珍饿肚子,这百亩多田都剩不下来。
陈阿婆知道时已成定局,她又只有这一个儿子,总不能跟他反目成仇便宜两个庶子。
崔思道拿着钱四处走动,很快弄了身官皮,接着又请上峰去谢家提亲,娶了刽子手的女儿谢自珍。
谢家收入不低,只是地位低贱,加上每代都必出一个儿子做刽子手,砍够九十九颗头才能功成身退,街坊四邻绝少同谢家人来往。
谢自珍自会走路就跟在谢阿公身后一起去刑场,谢阿公退下后,谢家由谢大郎顶上,谢自珍仍跟在哥哥身后一起去。
谢家人行刑,谢自珍就在一旁观刑,在乡下时陈阿婆好几次出门遛弯都看见她在洗鬼头刀。
陈阿婆出身低微,一辈子被妯娌压得抬不起头,这么多年就指着儿子娶一个有些脸面的媳妇回来好扬眉吐气,按她的想法,谢自珍永远不可能进崔家的门。
可崔思道自幼看见谢自珍就走不动道,他觉得站在血泥地上的谢二娘子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自见过一面,崔思道就常跟在谢家人背后去城里观刑,成人后更是越过母亲擅自娶了谢自珍,还叫了上峰做媒让陈阿婆拒绝不得。
陈阿婆不是没怨过,可两夫妻吃穿用度,四时孝敬样样不少她的,谁见了不说一句两口子孝顺?但要说这个家的主,她是一点也做不得。
谢自珍既这么说,也是跟她客气一句。
“去罢,免得变成小猪猡。”陈阿婆笑。
崔疏葎都快被关出病了,赶紧抬头问:“我也能出门转转?”
谢自珍轻描淡写:“明日不成,你要先同我见一个人。”
看娘这么慎重,崔疏葎也有点紧张了:“谁啊?”
崔家几姊妹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没爹娘吩咐,她们不敢说,这时谢自珍开了话头,二姐顶着雷凑过来小声给她解释:“以前是我的准妹婿,你的准丈夫。”
如今,不知作不作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