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中鱼5

    江水泄千里,鱼十鸢点着竹篙,眺目往远里瞧。

    她身后坐着个被贬职的文官,听说是他表叔的女儿在宫里当差,不小心冲撞到皇后娘娘,圣上爱妻心切,他这个旁支也受到了牵连。

    “我这一路走来,还听到些流言,说朝廷在寻人。”

    大抵是一路没什么人同他讲话,那官员话匣子打开,又扯着闲话:“听说咱们朝阙的燕王殿下被歹人陷害,流落民间,至今下落不明。”

    他叹了口气,望着悠悠青山道:“我若是好运气能寻到咱燕王殿下,那圣上定会从轻发落的。”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燕王长什么样子?我常在这一带,闲来时可以帮你物色物色。”鱼十鸢盯着前方的路,似无意一问。

    “哎呦。”谁知那官员吓得差点跌进水里,他急急摆手:“我就一小小地方官,哪里见过王爷的真容啊。”

    鱼十鸢不再接话,她微微垂着眸子,心生疑惑。

    李酌修……应该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吧。

    住了几日,他除了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并没有显露出甚么娇生惯养的姿态。

    刷碗、扫地,他都有搭帮,甚至还能和鱼十然那个小鬼头玩到一起,长着颗玲珑心,颇有朝廷官员“阳奉阴违”那一套。

    他定然不是,王爷哪里会被贬职嘛。

    想到这里,鱼十鸢松了口气。

    滩上多是男子,来往过滩之人多不用鱼十鸢,是故她接一单生意极其不容易。

    得了十个铜板,鱼十鸢瞧着天色近暮,便存了竹筏往回走。

    到家时,李酌修迎面走来。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予。”鱼十鸢唤了他一声。

    想他也是朝廷官员,本想把燕王那事儿告诉他,没准儿他运气好,寻到燕王,圣上龙颜大悦,便把他调回去了。

    但话到了嘴边,鱼十鸢又咽了回去。

    她存着私心,想让李酌修多住几日。

    这样她不但能多得几个铜板,还能再认些字。

    李酌修还没有将手稿还给鱼十鸢,也不肯教鱼十鸢手稿上的字,光是让她背甚么《幼学琼林》,说等她能完整默出来,再说手稿的事。

    “你不是说要教我酿桂花酒嘛?”鱼十鸢搓了搓衣角,暗暗转了话头。

    闻言,李酌修方才回了些神思,他抬目朝着温软的声音瞧去,日暮柔和,姑娘着光而立,眉心有些许纠结之色,大抵是又在怀疑他说了大话,遂莞尔答道:“酿桂花酒也得有桂花不是。”

    他推门进去,鱼十鸢尾随而后,“那明日咱们去摘桂花吧?”

    已经住了几日,李酌修似乎很忙,整日整日地往外跑,鱼十鸢只好先与他讲,不然明早又没了踪影。

    “好,咱们快去快回。”李酌修点头应道。

    第二日。

    应着李酌修昨日说“快去快回”,鱼十鸢倒也善解人意,天还未擦亮,她便背着竹筐去敲李酌修的房门。

    “时予。”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不大一会儿,李酌修推门出来。

    “去摘桂花。”鱼十鸢边道边递给李酌修一个竹筐。

    李酌修点了点头,他转身阖门时,鱼十鸢借着月色,似乎看到桌前被摊开的手稿。

    “为何这般早?”李酌修背起竹筐,与鱼十鸢并肩走在一起。

    “桂树林离我家有些远。”

    鱼十鸢说得气喘吁吁,李酌修留心,悄悄放慢了步子。

    直到星辰退散,晨辉染过山头,李酌修望着方才能看到金色的山头,终于明白了鱼十鸢口中的“有些远”。

    “再走几步便到了。”竹筐上的粗麻绳勒在鱼十鸢两肩,她握着麻绳,自己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却分出心思安慰李酌修。

    李酌修瞧出她爬山有些吃力,便抬手托起竹筐的底子,借力给鱼十鸢,气定神闲淡应了一声。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李酌修跟着鱼十鸢攀过一条山路,可算到了桂花林。

    “就是这里。”鱼十鸢卸下竹筐,转头问李酌修:“你会爬树吗?”

    “会些。”李酌修点头,遥遥望去。

    只见满山金桂炸开遍野甘芳,本以为他们来的够早,没曾想已经有人塞了半筐。

    “那就好。”

    只是她舒完一口气后,将手掌抚上立在身侧的树干,便不在有所动作。

    见鱼十鸢迟迟不动,李酌修困惑问道:“怎么了?”

    “有些伤怀罢了。”鱼十鸢叹了口气,目光漫无目的在空中散开,声音徐缓,风来而散:“时予,这片林子过些时候就要被毁了。”

    “为何?”

    “今年收成不好,租调却不减半分,里正①……”

    “里正如何?”

    鱼十鸢似有顾忌,她掐了话头,李酌修不罢休,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她深深看了眼李酌修,在心里算计了一番,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早晚也得知道。”

    “今岁歉收,所得粟米尚不能果腹,还要上缴朝廷,我们拿不出,里正交不了差,只能私自将这片土地腾出来。”

    “幸好我们这里四季炎热,再抓紧种上一茬稻谷,家里男丁才放心去服徭役。”

    李酌修眉头紧紧锁起,冷声道:“开设私地,有违朝纲。若事情败露,是砍头的大罪。”

    这话一出,方才那温润的声音即刻带了哭腔,“想来你吃朝廷俸禄,张口闭口便是几两几两银子,也体认不了我们的无力。”

    相处这几日,鱼十鸢就像是一汪永不会泛起波澜的死湖,直至今日,他方才意识到,原来她却连生怒都是无力的哽咽。

    “我……”李酌修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辩解,可那双含着水雾的眸子直直撞进眼里,似幻做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连着心也阵阵泛疼。

    说来惭愧,他吃朝廷的厚禄,不曾,也不得机会深入底层。鱼十鸢能将掺粟水吃出山珍之感,他却始终难以下咽。

    他生在皇家,应自己所食所得,便自以为普天之下苍苍百姓,虽不至于酒肉成灾,却也该能不为衣食犯愁。

    原来从不是这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至今日,他方才参透入木的笔力背后是何等真实的唾骂。

    李酌修的拳头紧了又松,才压下去心中的酸楚。

    “若真事情败露,我们便麇集写陈情书。如若圣山英明,自会体谅里正,从轻发落。只求你莫要为了私欲去上书朝廷。既身为官员,你理应如里正,怀了爱民如子的心思才是。”

    说完,鱼十鸢抹了把眼角,转身蹬着树枝,借力攀上金桂树。

    李酌修望向那些埋头摘桂花的黔首,恍然心下大惊,“你们里正现在何处?!”

    他负手立在树下,仰头去望鱼十鸢,语气急迫,有不容质夺的压迫。

    “你做甚?”鱼十鸢警惕看向李酌修。

    “大事。”

    “那……那里。”

    鱼十鸢被他强势的语气吓得一缩脖子,又见他神色凝重,遂抬手指了个方位。

    李酌修沿着她指的方向快步走去,鱼十鸢望其紧泛凉意的脊背,惊慌失措。

    莫不是李酌修并非良官!她恐不得细想,急忙爬下树,抬步去追李酌修。

    这边,李酌修已经来到里正王有德跟前,他弯腰拱手,下气怡声道:“在下有些妄言,还望里正公听并观。”

    想来那里正也是个爱才之人,看出李酌修身姿不凡,忙扶起他,“你便是鱼十鸢的表亲罢,心里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就是。”

    “依在下拙见,这树不应砍。”

    只见两道浓眉在眉心锁出“川”字,王有德回身将装满桂花的竹筐提上背,身体微晃,李酌修急忙去扶,却被他轻轻浮开。

    “旁的事都好说,砍树一事没得商量。就是朝廷怪罪下来,下官也担待到底!”

    李酌修还要开口解释,临近的几个妇人凑过来,生生将他的话打断。

    “我说你也是将近及冠的人了吧,能不懂那朝廷赋税有多压人?”

    “长得挺讨喜,怎的心思这样歹毒。”

    “若不是看在鱼娘的面子上,我真想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

    “我……”李酌修要辩解,却被越聚越多的唾沫淹没,压根没人听他的心声。

    见他有意开口,众人纷纷抄起手底下家伙,抬手就要往李酌修身上砸去,王有德在一旁连连摆手制止,却也无济于事。

    先是一把桂花迎面而来,李酌修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下。接着,便有榔头砸来,李酌修侧身躲开,风眼淬冰,扫过偷袭之人。

    他生了怒意,周身散冰,众人皆是缩起脖子,大气不敢喘,刚刚混乱的场面方才稍稍平息。

    李酌修深吸一口气,“诸位为何不听我……”

    “大家消消气!我表哥是个痴傻的,心里没甚么大道理,大伙莫要与他见识啊!”

    李酌修刚开口,鱼十鸢大喊着挤进人群,一边赔笑道歉,一边将李酌修拉远。

    鱼十鸢全然没注意到古怪的氛围,她拖着李酌修走出老远,才甩开紧握在手里的手臂。

    她仰起头,指尖颤抖,几乎戳到李酌修的鼻尖:“时予!你是疯了不成!”

    “你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李酌修冷声反问。

    “等你说完?!你若是想死,当初又何苦让我救你!”

    鱼十鸢一口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泪意又自眼眶泛起。

    她冒了生命危险将这人救起,又费尽心思给他编排身份,供他吃穿,他竟这般不知好歹!

    瞧他穷困潦倒,是否真能拿出百十个铜钱都不一定,她还这般认真对待,尽心尽力!

    鱼十鸢越想越气,怒瞪了一眼李酌修,抹着眼角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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