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中鱼4

    李酌修生的好看,乡里见了皆是唏嘘,冲着鱼十鸢一个劲的夸。

    鱼十鸢本是想打听打听李酌修的去向,谁知道又被绊住了脚。

    “鸢鸢,你那表哥可婚配了?”

    “鸢鸢,你莫不是要嫁给你表哥罢,那水平可咋办啊?”

    “鸢鸢,你那堂姑怎么生的啊,生了这么个俊秀娃娃。”

    “鸢鸢,我家英儿……”

    杂乱的声音在鱼十鸢耳边炸开,她被围在人群中间,脑袋嗡嗡作响。

    好半天,鱼十鸢终于挤出人群,好在她们给她指了条路。

    顺着邻里指的路,鱼十鸢一路寻到惴栗滩前。

    她跑的急,双手杵上膝盖,喘着粗气遥遥望去。

    只见黛绿山岭遮去绯红霞光,惴栗河卷曲起细浪,一波盖一波往远处滚去。

    李酌修立在岸边,墨发未束,在风中张牙舞爪乱飞,浪花飞溅白雪,他的背影分外潇潇。

    李酌修穿着鱼十鸢父亲旧年的衣服,他个子高,露了半截小腿在外,幸好这里气候炎热,倒也不是打紧的事儿。

    “时予!”

    “你来这做甚?!”

    清澈的声音压着些许怒意,李酌修回头,见鱼十鸢迎面走来。

    像是跑了许久,双颊泛红,气息散乱。但她眼底有怒意,灼灼双目紧将他锁牢。

    李酌修敛起神思,倒不是被这瞋目切齿震撼,眼前儿寄人篱下,当卑恭顺从些才是,便着她的话往下说。

    “出来透口气。”

    鱼十鸢显然不信,她微戢怒色,双手环胸,信步朝李酌修走去,“是我捉急,倒是忘了你身无分文,又不擅水性,跑不了。”

    瞧着鱼十鸢这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李酌修哂然,反问:“我为何要跑?”

    “自是想赖账啊。”鱼十鸢瘪嘴。

    一日二十个铜板,他住十天,那可就是百个!那她今年就不用成亲了!

    鱼十鸢把希望寄托在李酌修身上,现在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了,且留他十天不为过。

    “欠款都写下了,我若是逃了,姑娘大可以去县衙报官。”

    李酌修朝鱼十鸢走近几步,目光坦然,笑意深邃,直直迎上鱼十鸢气焰嚣张的眸子。

    李酌修足足比鱼十鸢高了一个头,他靠近这几步,鱼十鸢觉着周围的空气都被他吸了去。

    鱼十鸢梗起脖子,气势弱了不知道多少倍,“自、自然。”

    李酌修轻笑,越过鱼十鸢往回走。

    鱼十鸢急忙追去,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嘴巴张张合合数个来回,方下定决心问道:“时予,你被朝廷派遣到了哪里?要任何官职?”

    “怕我还不上账目么?”

    鱼十鸢错愕,竟被他看了出来,遂不再遮掩,点了点头。

    “放心,我的俸禄足够还上的。”

    李酌修忽然停下步子,鱼十鸢不明所为,亦停下,缓缓转身看向他,“怎么了?”

    “你可有酒?”

    “……有一坛。”鱼十鸢点头,满脸疑惑。

    “可否卖与我?”

    “……”

    “十两银子。”

    话落,鱼十鸢猛然瞪大眼睛,“什么?!”

    李酌修勾了勾嘴角,刚要复述,谁知鱼十鸢果断摇头拒绝。

    “为何?”李酌修诧然,半斗剑南春不过八两银子,他这开价绝对是只高不低的。

    “你若是想喝,分你一盏便是。你又何必说这些大话?到时拿不出,白白浪费了我的期盼。”

    鱼十鸢叹了口气,对李酌修道:“随我来。”

    李酌修一噎,望着鱼十鸢的背影,忽而轻笑,提步跟了上去。

    原是当他出不起这笔银子。

    虽她未要,李酌修也暗暗记到了心头,等一切尘埃落定,这笔该还。

    李酌修随着鱼十鸢在山道上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洞穴前。

    一块小木板挡在洞穴口,旁侧立着根小木桩,木桩与木板上皆被掏出一个洞,以麻绳紧紧锁在一起。

    鱼十鸢蹲下身,埋头解了一阵子,麻绳松动,随着吱呀轻响,李酌修方看清内中缔缉。

    不大的地方,只有一个玄色坛子放在中央。

    鱼十鸢抱出那坛子,递给李酌修,语气含着担忧:“你伤未好,要喝吗?”

    李酌修不语,抬手从鱼十鸢怀里将酒坛接过来,缓声问道:“能不能带我去那片水域?”

    “哪片?”,鱼十鸢疑惑。

    “救起我那里。”

    这边地势高了些,邈邈而望,霞光橘黄伴着深红,在李酌修身后铺散开来。分明是暖人心窝的光景,却染不透他周身的寒意。

    鱼十鸢偏开眸子,扫了眼身旁的树叶,缓缓点头。

    滴滴清酒砸进潺潺江流,鱼十鸢立在竹筏一侧,瞧着李酌修落寞的背影。

    “时予。”

    李酌修回眸,疏远的眉眼让鱼十鸢心下一颠,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化作一句吭吭憋憋的话,“莫要倒光了,给我留些。”

    李酌修眼底倒映出鱼十鸢憨厚的神姿,忽而一笑:“好。”

    入夜,月出西南,树影婆娑。

    树下,石桌端然,浊酒映月。

    鱼十鸢端起桌上盛了酒的碗,抵到鼻前轻轻一嗅。

    青水县的酒水卖出了天价,她曾有幸闻得几次,醇厚甘甜,与她酿的这碗味道截然不同。

    这酒方子是去岁引水之时偶然所得,授方之人自称是游历天下的游士,见识过许多她不曾见过、听过的东西。

    上岸时,他将身上仅有的两个铜板给了鱼十鸢,鱼十鸢没收,他便说了这个方子。

    鱼十鸢暗暗记下,去岁瞒着鱼娘留了些粟,方酿成一小坛。

    恰好李酌修推门出来,鱼十鸢端着碗迎上去。

    “时予,你闻闻这酒和锦都的酒味道一样吗?”

    李酌修接过那碗,开口道:“我尝尝。”

    说罢,仰头倒尽。

    入口酸辛苦涩,喉咙灼烧感四溢,李酌修清了清嗓子,道:“是与锦都之酒不同,别有一番北地特色。”

    北地所属突厥统领。此族人凶猛好斗,生饮牲血,活嚼畜肉,时不时便要举兵进犯北宁,乃是北宁政治一大隐患。

    李酌修倒是没有掺讽刺之意,他本想违心夸赞几句,又转念想到鱼十鸢适才说与他,让他莫要说大话,免得浪费她的期待。

    思及万一有朝一日鱼十鸢尝了锦都的酒,再来埋怨他便不好说了。

    便借喻北地,到时就算她有异议,也说不得他半分。

    鱼十鸢生在南土沿岸,触目所及不过方寸水地,她听不懂,以为李酌修这是夸赞,遂端着碗要去给自己倒一碗,却被李酌修快一步按住了坛口。

    “这酒还需再放一岁,才可造酿其根底芳味。”

    见鱼十鸢目含困惑,李酌修忙迻易道:“我瞧着桂花正盛,明日我教你酿桂花酒罢,这酒及酿及饮。”

    “你这坛酒所剩不多,便留着来年品尝甘冽罢。”

    鱼十鸢看了一眼,果然没剩多少,便应了李酌修的话。

    说来还是他把自己的酒都倒进了河里,鱼十鸢心生埋怨,遂问道:“你今日为何倒我的酒?”

    “一好友不远千里相送,却不慎遇难。他生前爱酒,我携酒去送他一程罢了。”

    鱼十鸢嗫嚅几番,方开口:“他既不远千里来送,定是与你极好的。眼下他入了天,也定不希望你过多伤怀。”

    李酌修直直看着鱼十鸢,心下感叹她怎的那么好骗,随意一句话,她都会当真。

    且不说世间情谊宛如薄雾,稍有风吹就会烟消云散。便是千里相送,可够人几度揣摩。

    如鱼十鸢推测,若他是朝廷官员,所交之人亦非等闲之辈,他既被贬,定是急切着要与他摆脱干系,又怎能无故告假,千里送他任职。

    古今能做到这般的,亲属尚且少见,更莫说是淡如水的友情。

    不过,他确实是去祭奠人了,他的十二亲卫丧命河流,于义,他也该去走一遭。

    见李酌修不再接话,鱼十鸢只当他心中伤怀,也没多言,起身去了右廊。

    她家本没有几间屋子,床榻亦是顾此失彼,如今李酌修占着她的床,她就只能委身在右廊里废置的那个小榻上。

    一夜无话。

    晨曦破开黑幕,朝晖还未浸透大地,鱼十鸢已经穿戴整齐,精神饱满地抱着手稿去敲李酌修的门。

    “时予!”

    曲起的手指刚要叩响门扉,却扑了个空。

    门从里面被拉开,露出李酌修俊逸的脸。

    墨发被随意半束,他还穿着那身不大合适的挂衫,瞧见鱼十鸢,微微一笑,问道:“做甚?”

    “认字。”鱼十鸢扬了扬手里的书页,答道。

    李酌修倒是诧异了一番,没想到她连只笔都拿不出来,手上竟有麻纸。

    “好。”

    昨日鱼十鸢和李酌修说了那片“巨大的纸张”,李酌修便自觉踱步到空地前,从树上随意捏了根轻条。

    李酌修缓缓蹲下身子,一篇《幼学琼林》洋洋洒洒落地。

    鱼十鸢捏着手稿,欲言又止。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李酌修一字一句点着地上的字,看向鱼十鸢,示意她跟着读出来。

    “时、时予,我想学这个。”鱼十鸢咬着嘴唇,犹豫地将手稿递过去。

    “这是什么?”李酌修接过来,垂首翻了几页,忽微攒眉。

    “我阿爹留下的。”

    “你学这些做甚?”

    “我……”鱼十鸢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还是对李酌修推心置腹道:“你也晓得,那邬江里埋了礁石,商人鱼贩皆避让三分,我们这一带人因此穷苦。这黑石子,以火为诱,便可发挥极具强大的威力。我阿爹生前想制出黑石子,炸毁暗礁……”

    鱼十鸢后面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我想了了我阿爹的心愿,不为别的,就为我们这一带的百姓,炸了礁石,他们便能走些鱼虾生意,也不至于成日里盼着老天给饭……”

    李酌修眉目愈发紧锁,他又扫了眼那手稿,指尖已然抑制不住颤抖。

    鱼十鸢说完,李酌修压下心中计量,恢复了平常之色,他道:“凡事讲究循序渐进,你先学些启蒙之书,才能参透旁的。”

    “这手稿上些许字意我也不甚清楚,我还需研究几番。”说罢,李酌修不由分说扣下了手稿,之后愣是鱼十鸢说破嘴皮,他也没在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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