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启八年,东宫后院虚设,而太子妃已独宠三年无子。

    冬日里的天越发阴沉发冷,平白的香坊街上行人也少了许多,北风刮下桐树叶子晃悠着跌到长街坊道上,莫名生出些萧瑟发愁的感伤。

    京城这几年卷起一股燃香之风,一时之间京城内的香坊也是开的越发红火。

    京城西北长街,苏氏香坊内。

    “丁香一两、肉桂两钱、雪松一两、宫丁香三钱……”

    点墨氤氲,笔毫落纸。

    香坊内的纸张并不算上佳,苏合香收着笔锋害怕浓磨浸透,但仍可见小笺上的字丰筋多力、刚柔拙巧。

    伏在案前的少女又细细看一眼案前新出炉的药香成品,落下新香配方的最后一笔。

    她原本微锁的黛眉舒展开来,看着研制出的香方,心中的大石方才落下。

    隆冬日冷,桌上堆积起的废方揉成一团团积若小山,少女素手执起多日来亲写的纸笺香方丢入一旁的炭火,星点火光卷舌撩烧得更高。

    “呀……小姐!”

    来续炭火的丫鬟看着苏合香沉思的模样,惊呼一声打断了少女的思绪——

    原本炭盆里的些微火势已经烧得极高,眼看就要灼伤到苏合香那纤白的手指上。

    “老爷本就一病不起了,若小姐再多加忧思而自苦伤了身子,那香坊可如何再支撑呢!”

    丫鬟阿芥拉着苏合香的手,一时泪眼朦胧,自从老爷病重、小姐接手了香坊的生意,突兀间接过重担,原本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姐便沉了性子。

    香方、香材、伙计、账本点点事情慢慢将小姐压的沉稳,可千想万思、一再小心,小姐还是在香材收购上吃了亏。

    近几年沉香供应大不如前,沉香本就价贵又不易寻,原本与老爷多有来往的沉香商,看香坊由一女儿家主持且本地又只他一家卖沉香,便将沉香之价一抬又抬。

    香坊在老爷病重前就已入不敷出,小姐匆忙接手后,更无财余多购京城本地这家沉香商的香材,小姐咬着牙在多地辗转寻觅才终于寻得南阳一家沉香供货既好又廉。

    不想、不想……这家供货的沉香商落家敞亮、迎客时也不含糊,结果竟是个专门诓骗外地香坊采购的二道贩子!

    当时在南阳谈的好好的沉香,那沉香香质细腻、燃烧少烟而不呛,却是店里专门用来做面子功夫的场面上货。

    等小姐交了定钱,过了三月在京城等到从南阳的大批沉香到坊时再用,却发现这香的质量却是差的不能在差。

    然香坊的订单巨量,差了沉香这一味香材却还有众多伙计和时限将近的货单需要交付。

    丫鬟阿芥原想着,若小姐能先用这差些的沉香,应付完年前这一阵子的货单,只这段时间的线香质量差些,想是也不打紧。

    香坊的伙计们也都就着这次等的沉香,将剩余需要交付的货单都做了出来。

    不料小姐前些日子突然叫停了最后一批需要做的货,按做工给工钱的伙计们原都是不满的,小姐又按给了工钱安排香坊做工的伙计们歇息,原本热闹的香坊没了人气便都冷了下去。

    自那日之后,小姐便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再出门,只是拿着香坊内的香材成日做香。

    做香的本事是老爷也研究不透的,香坊一直都只是按着采购商们给的香方做线香成货。

    阿芥大概是明白自家小姐的意思,小姐这是不想砸了自家的香坊招牌,想另辟蹊径做出一个能打动采购商的线香方子出来。

    可……一个能让人闻之则醉的香方哪是能如此容易能求得的呢?

    看阿芥盯着自己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合香知道阿芥内心的纠结。

    的确,香方研制不易,若她只是这香坊的娇小姐也必是做不成的。

    不过,她到底不是这香坊坊主女儿,只是意外重生在这苏合香身上的可怜人,不知是天命所旨,还只单是机缘巧合,她上辈子素擅的便是制香。

    不等她再多说几句安慰阿芥宽心,冷清萧条的香坊突然来人进来。

    正是苏氏香坊的老伙伴,最近需要付单的张掌柜。

    他家一向都是给京城里的贵人富户供给日用,香坊内的香虽不算高端,但平日内做贵人们的宽衣后消味之物倒也绰绰有余。

    “苏小姐,这货不是说好月底给我家,怎么现在也不见?”张掌柜来势冲冲,他方面大耳,面上隐隐一股怒气暂耐未发。

    张掌柜年纪大了,眼神一向不好,从屋槛走到香坊的内门才看清苏合香的样貌,原本的怒火竟瞥着苏合香如玉如琢的月貌就悄然熄了火。

    上一回来香坊还见是苏家老爷主事,至苏家小姐主持香坊后,张掌柜一直未能得空与她有面见之机。

    今日初见,面前女子素服简装,虽未披华美锦缎,却也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衬得通身贵气,面若春华不似一商贾女反而似是天上仙娥,倒是当宫妃也是使得的。

    “这……货期已到,不知香坊何时……何时才能交付线香呀?”

    苏合香其势像极张掌柜在官门侯府低头暗瞧过的贵人们。明明掌柜自家有理,但看着苏合香的姣容既未升起淫邪之心,竟还落下了声势。

    苏合香有些疑惑张掌柜的示弱,却未多加细想。

    前世她虽未做过生意,但除了研制香方、她还最擅揣摩人心之道。想来在生意上,这些道理都是相通。

    “张掌柜莫慌,请看。”

    苏合香不紧不慢,示意阿芥将次等沉香做成的线香成品用火折点燃。

    线香星火下燃,白烟上浮,寥寥白烟如丝如缕,但张掌柜和苏合香这样的内行人自然看出了门道——

    “这香中……沉香半腐,虽加大其他香材极力掩盖其味,却还是能从线烟中看出沉香燃烧不均,是为下等……”

    张掌柜掏出绢帕碾断线香下端,放于鼻下细嗅。

    “这便是小女迟迟未交付货品缘由,还请掌柜莫怪。”

    苏合香面上淡然,心中却略有忐忑,若至这一步张掌柜便拂袖而去,那之后的补救怕都是白费。

    张掌柜面上阴沉,“既我交了定钱,那你我便应是钱款两讫。

    何以到了尾期才告诉我香坊做香品质不佳,苏小姐难道以为我家是好相予的?”

    “非也,掌柜莫急,还请再看此香。”

    苏合香拿起火折点燃桌上的一盘散香,这香还未加入粘合剂,是一盘近似烂泥的半成品。

    苏合香从容不迫,将一坨碎泥点燃。但张掌柜的脸上已是挂不住,只等明了她卖的什么关子后甩脸告辞。

    只是,香泥刚燃起,烟少而薄,轻盈似雾。

    初闻似股近似松青的沉静、后又逐渐泛起后嗅,融合出层层丁香的淡雅,余味收束,让人欲罢不能。

    “此香是……?”

    不知不觉,香过半盏,原本一脸愠怒的张掌柜已是一脸正色。

    “小女知掌柜店内的线香成品必有余货储存,必是不急着想收那等次货。

    贵人们常言,凡香易得,名香难求。不知张掌柜对此香可有兴趣?”

    既那批次品想再弥补已然不能,不如制出副让人惊艳的香方,让一起合作的老东家看出香坊还能继续合作的价值。

    苏合香对自己的香极自信,香方小笺递上,须臾却抬头见张掌柜眉头皱起,似是踌躇。

    “掌柜心中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张掌柜已年余五十,在京城久居,自是见过些大场面的,索性咬咬牙,问出那犯忌讳的疑惑,“不知香坊这香是从何而来?”

    “自是家学渊源,祖上有传。”

    虽是苏合香今日才研出的香方,却能眼也不眨的说出诳言。

    “虽不知是苏坊主从何而来的香方,但若是太子已故侧妃处流传出的方子,还请姑娘误用。”

    听着太子侧妃一词,苏合香心中倏得一跳,袖中的玉手更是将丝帕搅得近乎迸裂。

    她只当是前尘往事,不想再被人提起,仍会心神大乱。

    “谁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专宠太子妃,当年太子妃与太子成婚一年便有喜脉,偏偏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却滑胎小产,此后再未有孕。

    却鲜少有人提起太子曾纳有侧妃,乃是前朝丞相嫡女,得一手文人雅士制香的好手艺。虽是天子赐婚,不得太子青眼,却惯会在太子妃面前讨巧卖乖。

    却不想此女得太子妃照拂,却是心有不轨。

    太子妃头三月常常梦魇而不得眠,因侧妃献香以慰,得以安睡。但那香中却放有使妇人滑胎害身之物,长此以往太子妃自然……”

    张掌柜说的绘声绘色似是亲见,但“害人不浅”的太子妃自然是比他更清楚内幕。

    苏合香强作镇定,稳住声线:“怎么张掌柜连这样的皇家秘辛都知晓,果然是人脉活络。”

    “倒也不是……”,说到这儿,张掌柜略底气不足。

    “太子妃小产不足半月,东宫内便传出侧妃薨毙,草草的便葬了。

    咱们这几家做贵人生意的,自是有些皇家的小厮耳目关系,听说是与太子妃小产有关,才是有此猜测。”

    虽是臆测,但显然张掌柜对此猜想早已深信不疑。

    “听说侧妃虽身死,身边的香方古籍却不见踪迹,好些人猜测是侧妃身边的亲信随从遣卖到了民间,故我们都避讳着收些来路不明的方子,怕一不小心、做事不慎冲撞贵人。”

    苏合香面上神色镇静,笑道:

    “张掌柜哪里的道理,这方中一无药性相冲的香材,二无害人伤命的药物,怎会是太子侧妃流出的方子。

    我家世代做香,老家也很是有些底蕴的,拿出一二好香方也是有的。”

    张掌柜听着苏合香的应承,倒也没多再怀疑。

    由此做定,二人心中都各有计较。

    苏合香拿出给掌柜看的香方,自是抹去了其中的细节关窍之处,倒也不怕张掌柜反悔,后记着方子找其他香坊制作。

    此事便就此有了转机,她与张掌柜约定再待一月,做出此香的大批成品来代替那批沉香次品的线香。

    ……

    苏合香虽与张掌柜达成共识、有了约期,但这香方中其中一味北细辛,在京城内已无售卖,只是苏氏香坊这样的老坊仍有少许余材保存,要做出大批成货是不成了。

    好在香坊采买的伙计们对附近的香材分布倒是一清二楚,合计着去北边一带少人多林的眉麓山去采买。

    为着此次万无一失也是行装方便,苏合香决定扮作男装,亲自跟着采买收货的伙计走一遭。

    ……

    “呜——”

    苏合香上一世都呆在宅子里,倒从未进过山林。眉麓山里冬日也不安静,巨树枯藤上还堆着昨日的残雪,林子里空荡荡的回响起猿鸣鸟啼。

    车马在雪地泥泞难行,苏合香倒也没摆坊主架子,和一起采买的伙计们推着陷进雪泥的车马往坡上赶。

    “成了!”

    一群人好容易将辕车推上坡,一时间热闹非凡。

    苏合香顺势抬头往山林的高坡险峰上看,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有山中真仙。

    竟见着一男子披白衣,踱缓步,衣袂飘逸拂过,似风中流云,直将这眉麓山衬成岚雾云起环绕的仙山。

    又一晃眼,那处又没了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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