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云影重重,疾风如刀似要割裂皮肤。
枕白御风而行,双眉紧蹙着,眉眼间阴沉肃穆。我瞥了眼前路方向,又转回盯着眼前人,一时甚有些不知所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公然与司命星君为敌,从玄虚境劫走我这妖女……
活腻了,这厮肯定是活腻了。
枕白恍若未闻,眼皮都未低一下,我动弹着欲挣脱,边道:“放我下来,我的事亦不劳上神操心。”
他手中力道加重,蹙眉瞪过来,“妖尊在等你。”
我愣住,“你找到他了?”
枕白不答。
我身侧的风更加呼啸凌厉,将我的声音淹没殆尽。
约莫半炷香的时辰,我总算双脚着地。巍峨殿宇就在我身后,我抬眼瞧了眼头顶匾额。
——斗月楼。
这是……
大门忽而启开,睚生一身翩翩青衣映入视线,我移开眼发现,枕白已不知所踪。
我目光不自主的来回巡视,睚生说,“上神不得在此久留。”
我顿了下,领会话中深意。
想来他们应是早就撺掇好,沆瀣一气,这才跟九重天演了这出调虎离山的戏码来。
睚生转身走入,“姑娘请进吧。”
我随他身后,左拐右拐了数个回廊,到达一处厢房。
睚生颔首还未出声,里面先一步传出声音,“进吧。”
我此刻顾不得面上礼数,着急的推门,前脚刚跨进屋门一步,便愣在原地。安宁正静静躺在床榻上,眉头微蹙,此时面上全是一副不安愁绪。
而离重就端端坐在床榻边上,闻声,才扭头瞧向我这方。
他说,带安宁出逃皇宫后在城外落脚了一日,安宁忧心父母安危,偷偷逃回城中得知父母消息,悲从中来险些就要去自首,好在他及时发现,施法将安宁迷晕,后因察觉到九重天的追击,几经辗转,才回到妖族。
听闻我被抓,本欲自个来救我出来,结果枕白在人间假死,回天复命前找到他,让他按兵不动,自个却非要来救我。
是以成了如今的境况。
我顿了顿,胸中逐渐回过味,有些不敢置信,“所以枕白反间,礼亲王被生擒这些事都是你和枕白早就打算好了是吗?”
离重点头,“但青青……”
我打断道:“礼亲王一家是安宁的人间父母啊,你若是觉着礼亲王利用了安宁,不如一开始就将安宁劫走好了,可你却如此算计,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离重瞧了榻上人一眼,才看向我,眸色如夜黯淡,口中故作轻松道:“你说的对,这的确是下下策,但上神被司命要挟,他当时还未恢复十分神力,为了保全你和安宁安危,只能顺应天命,再则安宁便是嫁了,到最后怎么都是落得如此结局,是以他才那般做。”
我也不知怎得,约莫脑子被天雷给劈的出了毛病,我眼中滚烫,湿润酸涩至极,“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因我,枕白不必如此受迫,离重也不用为思虑我而伤了安宁。
为保全我,皆是被束住了手脚,早早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离重许是察觉到我心绪,耐心规劝道:“青青,你莫要多想。”
我撑着一张苦脸,正欲开口,睚生的声音自门外先一步而来,沉声道:“尊上,九重天的人来了。”
离重眉头微微蹙起,“你赶紧离开,不必管我,我自有把握。”
“离重你…”
明明该逃的,怎么都轮不上我。
我张了张嘴,这话才堪堪出声,他一挥手,便将我扔进了人间。
耳边隐约伴着一句,“我会带安宁去白翠山。”
日头高挂,万里晴空,满眼的春色烂漫动人。我横空出现在城门外的树丛中,一时错愕,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本想着转道回去寻他,追问今后作何打算,可想了想,觉着结局无非就是那一二。
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委曲求全。但眼下怎么看,似乎都无人打算选后者。
离重是,枕白是,连我自个也是如此。
天边似有金光隐约涌动,我凝神掐诀间,恰逢一行车马商队入城。
“那位亲王一家已被行刑了吧?”
一人扼腕叹息,“是啊,说来真是可悲可叹,这天道还真是不公……”
城门站着一队黑甲兵士,手持长枪而立,神情肃穆冷然,目光循声而去。一人忙是掐断他话头,“别说了,要进城了。”
人间这方,算是落定了。
世外却不然。我转道再回妖山,只见一众大小神仙莅临于此,领头为首的竟是九重天的天帝。
后方的天兵们身着白衣金甲,仙光炽烈如虹,将这方阴郁天地照的灿然。
离重负手站在殿前,身后亦有数名妖族长老们作陪,天帝声如洪钟,声色威严瘆人,“若是妖尊将安宁交出,吾可既往不咎。”
我轻手轻脚的走近,小心靠近宫门,听清离重的含笑口吻,“天君怎就认定安宁在我这处?”
天帝不紧不慢的开口,“妖尊这是要装糊涂?好啊,那吾奉陪。”
说罢信手施法,一男子忽而现身在他身侧,双膝跪地,浑身缠绕数条金色绳索,微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子。
天帝又是起手,一束白光化成利剑,悬在男子身后三寸。
那剑上灵气如泉涌动,剑光如玉……
是玉泉剑。
天帝道:“素闻妖尊与吾这天族的司战神十分投契,既然妖尊非要与吾纠缠下去,那吾倒是要看看,妖尊能心硬到何种地步。”
说罢指间划动,银白长剑顿时坠下,刺穿胸膛。
素白衣衫瞬时被血色浸染,整个人被高洁脱俗的仙光笼着,红的刺眼。
天地间轰然死寂,一切声响仿若被割裂,随之湮灭其中。枕白唇边溢出一条血痕,大抵是紧咬着牙,竟是一声未吭。
我额间青筋跳动难耐,亦是咬紧着唇,才按捺着未发出半点声响。
有风吹过,众人衣袂微动。我瞧着离重眉头也被引的一跳,面上很是凝重。
无声无息。
那九天神仙之中,纵有人不忍,纵有人面露难色,可谁都没有出声阻挠。
天帝冷着脸,指尖又是一抬,玉泉自胸口抽出,再次悬在三寸之处。
大抵见离重声色未动,玉泉再一次刺入,又飞快抽出。
枕白身形一滞,长发自双肩滑落,随风凋零飘摇,脸色更惨白上一分,眉眼间却尽是淡漠冷情,像是无知无觉了一般,亦像是心死。
可怎么能不心死呢。
如今一剑剑刺向他的是自个的佩剑,拿他的命当作筹码,使他当着众目睽睽下狼狈不堪的,几欲要了他的命的,是自个的君主。
离重嗤笑,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就是九重天神仙的面目,本尊真是受教了。”
“妖尊何出此言呢?”天帝耐心道,“枕白身为九重天上神无视天规,私通外族,本就是剔骨除名的大罪,今日便是将他的仙骨打碎,也是他咎由自取。”
说着,又是一剑。
剑锋凌厉无情,玉泉剑身纤尘不染,胸口一簇簇血花蔓延。
无人出声,便又是一剑。
也不知道被刺了多少剑,那天都似被染红,我见着离重眉头蹙了又蹙,百般挣扎,我一忍再忍,双腿终是耐不住的走出,盈盈笑道:“天君不如拿我一道受罚好了。”
我自诩活得明白,自知离重将我引开是为何,也知这戏是为何做到如此地步。
只是怎么都未想到,此时攸关性命的紧要关头,我却难得糊涂起来。
离重想必也是这般觉着,惊道:“青青…”
枕白这才抬起眼皮,怔怔瞧着我。
我苦撑着笑脸,望向那云上顶顶威风的天帝,“天君这番不过就是为了做场苦肉计,枕白上神可不是我族同袍,今日死了便死了,但若是拿我一道做戏,可不美哉?”
天帝大笑两声,而后冷傲道:“姑娘说的极是,但姑娘亦不是我族同袍,吾不得越权。”
“那我便让天君得这权好了。”
说罢我飞身到枕白那方,眼见着快要触到。天帝起手,那玉泉剑登时转了锋头,划破长空朝我而来。
我空手化出一把剑抵挡玉泉,与其相抗。
两剑光芒流转,我神色凛然,凝神运起周身妖力,将玉泉击退,一剑遥指天帝过去。
兴许是我回光返照,心中愤愤又炽烈,是以这回真使出了全力……
那一个个神仙的惊愕脸皮实在精彩。
天帝又是以神力御剑,玉泉回身飞来,剑身挡住我剑锋。
玉泉剑身震动,光芒如炬,猩风四散扑面。我头脑亦是发热得厉害,紧握剑柄,手中的妖力滚滚如泉涌,心口怨气腾起。
天道不公至厮。
这天,我反了又如何?!
思及此,我周身如浴火似的,执手收剑,旋即起手一举将跟前剑劈成了两半,直指那天帝。
“青青…”
“青青!”
几乎是同时。
我耳边传来两人声音。
剑气势如破竹,两旁天兵齐齐上前,挡在天帝身前阻拦。我闻声手脚皆是一顿,如梦大醒。
离重朗声道:“我交。”
我猛然扭头,对上那双决绝眸子。
他衣袍迎风翻飞,仍是那般负手傲立着。我饶是不知他为何此时心软,但左思右想都觉着总归是为我。
为了安宁,为了我好。
他什么都舍得下。
趁我晃神间,天帝抬手便将我击退,我借力后退,缓缓落地。
目光扫过那些个面皮,最后定在一袭红衣的枕白脸上。四目相对间,他眸光明灭,五味杂陈的紧。
我亦是如此。
无论安宁是否被带走,好像怎么都无法两全,让所有人得偿如愿。可纵使今日天崩地裂,我都要先站在离重这边。
我转头看向身边人,拉住他衣摆,恳切道:“离重不要…”
离重恍若未闻,转身,“天君,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