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

    帝王宫宴,莲华三千,曲水流觞,霓裳羽衣,独将军夫人乔氏于偏殿遇火,待众人察觉,为时已晚,一众仆役无一生还。

    宫中传闻官家那夜曾召乔云两家共议南方水患之事。

    偏殿年久失修,平日只两名小太监负责洒扫,如今出了事,二人立即被押入牢狱。

    乔寻死后七日,乔询之以调查为由,一人闯言府。

    那日言康不在,杀至内院时,云娇正直生产之际,乔询之杀红了眼,全然闻不见这满地血腥。

    “言康在哪?”他着一身素服独立于院中,不再有人敢上前拦他,乔询之手中的剑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血珠,他不察,只习惯性反手一转一甩,便在地面留下一道血线。

    丫鬟婆子们不敢言语,这些都是跟着云娇嫁过来的家生子,即使有小丫鬟吓得摊在廊上,也仍旧用身体死死护住房门。

    “不能进,不能进.....”年纪大点的婆子,佝偻着腰背,哆哆嗦嗦的重复着。

    乔询之充耳不闻,入狱当晚那两名宦官便暴毙了,那夜值守的兵卒皆是云家一派,她何尝不知这里头多少是皇帝的手笔,但他总要找个人泄愤不是。

    乔氏的探子死了一个,传回来的消息被暗色的血浸湿。

    【礼部尚书言康曾离席,有人见他问宫女要了灯。】

    “在哪。”他音调愈发平淡,脸上神情却愈发可怖,像压抑的凶兽,已忍不住露出獠牙。

    “大...大人”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阵婴儿泣声,众人面上更是恐惧,两息过后,稳婆从里头将门打开。

    隔着屏风,云娇声音虚弱,似是累极,不带情绪道

    “他知道你今日要来。”言下之意是言康并不在府中。

    或是孩子的哭声提醒了乔询之什么,或是想起这是妻子的好友,乔询之扔下剑,一言未发,转身走出院子,下人们松了一口气,眼尖的丫鬟瞧见这曾被帝王称作是举国难寻的天生将才,已是满头白发。

    *****

    云常还像往常一般候在房门口,等着向病中的母亲请安。

    这些年云娇身边的丫鬟都嫁了人,唯有翠儿不肯,说想留在她身边熬成老婆子。

    还不及炉台高的少年呆立在廊上,有做活儿的下人走廊上经过,他很懂事的退后两步,继而又执着的等着。

    “夫人正病着,小郎君还是回去吧,莫过了病气。”翠儿暗自叹了一口气,哄道。

    云常却是习惯了的,母亲不喜他,因着外祖父的缘故,父亲也很少来见他。

    他也不像寻常孩子那样以父亲为榜样,母亲身体如今这样差,他认为是自己的父亲做的不好。

    云常才听得懂一些大人的言语时,便总见二人争吵,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言康单方面的宣泄情绪。

    他的父亲不是个磊落的君子,怒极了会拿身边的下人出气,他们似乎永远在为一个死去的人争吵。

    渐渐地,母亲的沉默越多,男子的愤怒愈盛,直到他随手砸碎了一个茶壶,迸裂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臂。

    云常最喜欢的人是外祖父,他欢喜和母亲,和外祖父拥有同一个姓。

    母亲待外祖父也不算热切,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淡淡的,只格外厌恶父亲。

    不幸的是,云常当真是觉得不幸,随着年岁增长,他的五官开始出现父亲的影子。

    他曾偷听到外祖父对母亲说

    “你当他是云家的孩子罢。”

    她态度仍旧平淡,对云常既没有表现出慈爱,也不曾因父亲的缘故苛待他。

    身为云家嫡出的女儿,即使云家如今不再鼎盛,她丈夫的出身多有不足,也并未剥夺她享受金樽玉帛,华冠丽服的权利。

    可她独居一隅,不入诗会,不打马吊,安城贵妇人撒千金追捧的绫罗绸缎,点翠簪妆,她也不在意。

    在这院中日复一日的写字,死气沉沉的院子,寡言少语的女主人。

    她有固定出门的日子,在春季的某一天,或是冬日的最后一日,若是前者,云常和言康最好都不要来触她的眉头,若是后者......

    云常偷偷跟着她去过一次......

    大雪无声,云娇未唤轿辇,沿着红墙乌瓦走着,绣鞋上的珍珠踏进白茫的一片,便再也没了踪影,莹白的六瓣落在她青色的大氅上,很快化成了水。

    她走的慢,云常也小步的跟着,她的绣鞋许是已经湿透了,步子有些沉重,脚下也总是打滑,让他有些担心。

    转角的时候,云常瞧见了翠儿,她也偷偷跟着母亲,手上拿着伞,却并未撑开,应当是出于担心。

    同样,她也看到了云常和一直跟着云常的小贵子,几人都鬼鬼祟祟的,短暂的眼神交流后,默契的装作没认出对方。

    呼出的白雾凉了温度,云娇的面容更显憔悴了,也不怪翠儿担忧。

    终于,她短暂的停了下来,坐在街口点了一碗云吞面,盈盈的热气蒸上来,再撒上一把小葱,让她不再像冬日里找不到归途的鬼魂,有了一丝人气。

    只是面端上来很久,她都只是静静等着,视线长久的停留在转角处。

    半个时辰,面坨成一团,筷子仍然整整齐齐的扣在碗边上,在安城,这样摆着小摊的街巷成百上千,有些巷口狭小得仅可使一人通过,也不妨碍走街串巷,人来人往的,面摊上的客人都换了好几批。

    云常很难不怀疑他娘是将整个摊子判了下来,她默默坐着,老板也不赶她,只是一下一下揉着面团,一点儿视线都不分给她。

    急促的脚步声从东面的巷口传来,将雪踩的嘎吱响。

    来人是个穿素衣麻布的女子,背着一篓子的东西,神色匆匆,见云娇还在,才不紧不慢的在对面支起摊子。

    她那篓子里装了简易的小木架,她动作极快的拼接好,又将一块兰色麻布铺开,四个角固定好拿来当桌子用。

    待她讲一切都收拾好,云娇起了身,将护在大氅里的布包拿出来,放到隔壁的空桌上,那女子便紧接着来取。

    两人没有任何对话,甚至连脸色都未曾变过。

    女子拆开布包,将里头的纸张取出来,用线缝好。

    她的摊子支的简陋,不太挡得住风雪。

    这下云常能确定这面摊子就是他娘的了,她重新取了一双筷子搭在自己的碗边,那揉面的老板从刚开始就目不斜视,此时却因她这一个动作从摊位后头的木箱中又取了一大块油纸布,将摊顶扩大到能容纳的下那个小书摊的位置。

    那女子也未因老板的举动表示处任何情绪,她小心的从篓子里取出一个狭长的木盒,还有一些白纸。

    木盒里装了木炭笔,她开始抄写那些书,天地间皆是白光,无需引灯,她笔下自当能被照亮。

    云娇不再看她,转而盯着红泥糊成的墙头,一炷香的时间,几片乌瓦被推下来,砸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穿着红色襦裙的女孩子从墙的另一端翻过来,身手十分利落,雪道滑,她稳稳的落在地上,粉色大氅带着狐裘毛领,隔绝了风雪,像个年华团子。

    过路的人短暂的望过来,片刻后也只当是哪家不懂事的孩童偷跑出来玩耍,接着赶自己的路了。

    云常却知道,她是母亲在等的人,因为她拿起了筷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戳那天团面坨坨。

    “老板,老样子。”她说话的口气像江湖话本里女侠,云常想。

    “好。”她这一会儿已经抄好几本了,收了对方两串铜钱,从篓子里又掏出些油纸,用细草绳捆好,递了出去。

    后来每次云娇出门,云常都偷偷跟着,记忆里不爱出门的母亲其实每隔几个月都会到这个巷子里来。

    刚开始,来买书的女孩子身量比他高些,后来他也知道了,她是那个人的孩子,他幼时没听过她,后来翠儿会和他说一些她知道的就是,那时乔将军曾带着她举家南迁过。

    最近外面的风言风语多了起来,他有时也会在外面其它地方碰见那个女孩子,外租父为他请的夫子姓傅,是母亲的旧友,云常很敬重他。

    夫子上堂课为他留的课业便是谈君臣之义,他知道这大多和乔家军在城外驻扎的传闻脱不了干系。

    父亲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在他被派去书塾教导几个世家子弟后变得更坏了,云常没想到会在母亲的院子里碰见他。

    “你母亲呢?”自那次后,言康便极少踏入云娇的院子。

    这次几乎是云娇前脚出门,他便来了,云常总在云娇出门后来请安,意在为她打掩护。

    “母亲身体抱恙,儿请安后她便睡下了。”云常已经十二岁了,他性子像云娇更多些,没什么大喜大悲,故而假话也能说的像真的一般。

    言康没再说什么,仿若只是随口一问。

    但因这该死的血缘,云常立刻察觉了他眼底闪过的晦暗,在他看来,他的父亲像一条毒蛇,迟早有一天他和母亲都会被他吞噬。

    云常久违的开始关注这个生父的动向。

    说到底是父子,言康其实不大防备这个孩子,这是他极其厌恶又庆幸的事。

    进出言康的书房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他伪装成在云家受了其它堂兄欺辱的样子,他手下的人自然为这个孩子对父亲‘突如其来’的依赖找好借口。

    甚至只需要一句“不必让父亲为了我和母亲置气”,言康的心腹就会为他隐瞒这件事。

    言康并不会知道这段时间,自己这个儿子如何异常。

    云常开始频繁出入言康的院子,直到他听见言康在和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争论

    “言大人既已做过一次,想必也不忌讳做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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