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钩

    冬春之交,日头渐暖,营帐里炊烟袅袅,将士操练的声音卷过了整个山头。

    南柯静坐在门边,盘着腿闭目修行,直到听见屋内传来一阵悠长的喘息,他忽然睁开眼,嘴角挂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将军醒了?”南柯拉开床帘,看见鹤临睁大了双眼,呆滞地望着床顶。

    在他的梦里,他回到鹤临十五岁时,初遇谢婴的那一年,岂料人生再来一次,他依旧没有与谢婴走到最后,于是鹤临强行扭转命格,附身风向律,竟没承想比现世早十年入九州,再次与谢婴重逢。

    不知是不是他扭转命格所致,这段梦的谢婴与自己熟知的那个不大一样,行事作风都极尽内敛低调,完全没了独属于谢婴的桀骜。

    原以为与谢婴性格相仿的风向律能够同她相伴一生,却在三年后忽然梦醒,他理清思绪后愤怒地抓住南柯的衣领,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就算能回到过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为什么我夺了他人命格也无法与谢婴并肩?你说为何如此?!”

    南柯抚开鹤临的双手,大梦初醒的他用不上什么力气,竟眼睁睁看着南柯从自己手腕上卸下出行令牌。

    “鹤将军,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演变规则,无论你重生几次都会是一样的结果,还请你注重当下吧,莫要执念于过去吧。”

    说罢南柯在鹤临头顶轻轻一点,便叫他安静地躺回床上,又说:“你入梦时我有千百次机会拿走令牌,但我不屑那样做,如今你大梦初醒,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你该放我走了。”

    说罢鹤临眼睁睁望着南柯一步步离开营帐,约摸过了一刻钟,鹤临缓缓坐起,他长发掩面,看不出神情,不知怎么又忽然仰面大笑,笑至癫狂,又化为道不清的自嘲。

    原来谢婴真的不在了。

    他忽然狂吐鲜血,身子脱力倒在了床下。

    ——

    兰芝峡谷。

    皇后得知面前这个像小狼崽一样的少年摔下悬崖失去了记忆,顿时对他多了几分怜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这些日子竟也学会了缝补衣物,谢婴将三具狼尸解剖,调了最好的肉烤制好给皇后和顾昭,丢给陌生少年一块狼腿,自己随手挑了块骨头到一边去啃,反正现在她看不见颜色,渐渐也嗅不出味道,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没有盐巴,狼肉干涩难咽,皇后娇嫩的喉咙被喇得生疼,却从不言说。

    顾昭醒来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半边身子,尤其是那只失而不得的胳膊,觉得一切都虚假极了,唯有待在他体内那个十多年后的顾昭清楚地看到了一切,他苦涩的声音在自己的识海响起。

    “果然,姐姐一直都不曾言说这些。”

    他在小顾昭的体内,眼睁睁看着自己半边身子被崖壁划碎,可再睁眼时,身子便又复原如初,谢婴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每天一睁眼,入眼的不是金灿灿的太阳,而是刺眼的一道白光,在失去颜色的世界里,谢婴忽然觉得孤独至极。

    每当谢婴在峡谷中巡逻,搜寻可以食用的蔬果时,那个陌生少年总会默默跟随她,站得极远,但又保证谢婴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谢婴本就没心思搭理他,便随他去了,直到有一日谢婴走着走着便听身后惨叫一声,忙回身奔去,原来是一条无毒蛇咬住了陌生少年的脚踝,他苍白着一张脸,眼帘低垂绝望地望向谢婴问道:“我会不会死?”

    谢婴觉得可笑,她伸手劈死蛇,心想晚上可以给皇后与昭昭炖一锅补汤,又在陌生少年腿上摸了些草药,便自顾自往前走去。

    “再不起来,疤都要长好了。”

    那少年发觉原本越来越冷的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事,便尴尬地摸了摸额发,继续屁颠屁颠地跟在谢婴身后。

    他逐渐放开了心思,找谢婴搭话,原来这少年并非一座冰山,恰恰相反,谢婴发觉与他熟络之后,他竟是个十足的话篓子。

    四人约莫在峡谷中度过了半月,皇后从一开始只敢待在山洞,到后来主动踏入花海,张开怀抱拥抱峡谷里清新空气,一切是那样的自由,这个从记事起便被教导如何成为主母、国母的女人,第一次知道无人束缚是多么快乐。

    谢婴望着眼前几乎闪闪发光的皇后,峡谷里的朵朵鲜花开进了心里。

    谢婴一回身便看见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的陌生少年,此时悠哉地躺在河边的石头上睡觉,皇后前几日做的芭蕉扇盖在了少年的半边脸上,他那小麦色的皮肤上青红交错着各种伤疤,无人知晓他过去的经历,反正,他自己也忘了。

    吊儿郎当的目光微微一撇,带着半分闲散、半分洒脱,让少年谢婴一下子喜欢上那个自由不羁的灵魂。

    谢婴用石子砸了一下少年,说道:“我大概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

    少年饶有兴致地起身,将谢婴丢过来的石头抓在手里把玩,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我应该叫什么?”

    谢婴站起身,迎着正午的太阳眯着眼睛说道:“我看呀,你不如叫‘懒猪’好了!这个家就你什么事儿都不干!就连昭昭都知道洗菜、洗衣,你呢?”

    少年又躺了回去,嘴里嘟囔着:“我为何要跟旁人比,悠然自在地偏安一隅,岂不乐哉?”

    皇后听见了二人的斗嘴,将手里新做的花环待在谢婴头上,摸了摸被风吹得有些粗糙的小脸,心疼地说:“这儿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待在这儿,可苦了婴婴了……”

    谢婴立刻反驳:“婴婴不觉得苦,若女君愿意,咱们可以一直待在这儿的,或者,婴婴带你们浪迹天涯!”

    在收留鹤临后,皇后便叫谢婴改口叫她女君,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皇后听了谢婴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顿时愣住了,若被宫里任何一人听见,谢婴要掳走一国之母藏到深山老林里去,定然是杀头的大罪,可皇后却感动得泪眼蒙眬,她微笑着替谢婴整理好衣领,轻声说:“好,若皇宫待腻了,婴婴便来接我去世外桃源吧!”

    谢婴重重点头,可惜这承诺终此一生都未能实现。

    夜半,谢婴睡不着觉,她望着满眼黑魆魆的夜色,心里止不住地发慌。

    自从老者要她成为衣钵传人后,她的心里便多出了一道剑诀。

    我有一剑,可戮诛仙。

    老者说只要她念这口诀,便能召出剑魂,随她作战。

    可那日的场景太过害人,她仿佛听见无数厉鬼在耳边嘶吼咆哮,眼前一片血色,心里麻木不已,只知道不停地挥剑。

    她不想用这诡异的力量。

    可若是不去用这剑魂,是不是得不到老者的传承,是不是再也不能找回那一魂一魄?

    那么,自己将一生看不见世间颜色,嗅不出人世气息。

    这样的人生,会有多么凄苦?

    “姐姐在想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关切的声音,谢婴一回头,看见顾昭抬起衣摆,坐在了自己身边。

    “夜里凉,昭公子快回去睡觉。”谢婴挪了挪身边的石头,给顾昭挡住薄凉的夜风。

    顾昭静静地望着谢婴,道:“姐姐不也没有睡吗?”

    见谢婴笑了笑没有言语,顾昭又问:“姐姐有心事吗?”

    面对幼小的顾昭,谢婴仿佛看见这世间最纯澈的人,她忽然想将一切告诉他,却又不忍给他带来负担,于是只说:“昭公子,你说,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一个没有颜色的未来,能有什么意思?

    可顾昭靠在谢婴的肩膀上,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叫谢婴忍不住动手去掐,手里正揉搓着,顾昭忽然语出惊人。

    “婴婴姐姐,我可以娶你吗?”

    “啊???”

    谢婴的手尬在了空中,她不禁心虚地往山洞的方向望了一望,确定没被皇后听到方才对顾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的小殿下,您可别开玩笑了!我还想多活几年!”谢婴双手作揖求顾昭莫开尊口,若被皇后娘娘听见,岂不让自己在她心里形象大打折扣?

    谢婴可舍不得看见皇后为难或是失望的表情,一国太子怎能娶将门遗孤,自己嫁给他,又能给他带来怎样的利益?几乎没有。

    可顾昭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似是不理解谢婴的慌张,他不过是以为婴婴姐姐与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情窦初开,心里想嫁人了。

    于是他学着男主角的模样,问婴婴姐姐愿不愿意嫁给自己。

    “姐姐,我真的想娶你。”

    顾昭的眼神过于坚定,谢婴被可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样小的孩子懂什么情爱呀,又在学大人说话了。

    “小昭昭啊,你可知何为嫁娶?”

    “嫁娶,就是相爱呀!”

    “那昭昭知道,何为相爱吗?”

    顾昭煞有介事的挺了挺胸膛,说:“我怎会不知?相爱就是男人勇敢担当,保护自己最喜爱的女人,昭昭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等昭昭长大了,也能护着姐姐!”

    谢婴无奈地笑笑,摸了摸顾昭的头,他哪里知道,何为相爱,真是人小鬼大,顾昭的小脑瓜子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可谢婴从不拒绝顾昭,于是说道:“那你可得记好了,长大了要来娶姐姐哦!”

    顾昭满意地点点头,漫天银河的星子都落在他的眼眸之中,他伸出手指与谢婴拉钩,像是寻常孩子许了个“明天想吃点什么”的简单心愿,与谢婴约下了十数年后的人生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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