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外向

    登上金陵台的第一眼,阿秋收入眼中的,便是万俟清手中的“灵枢”。

    琴身以古桐木斫就,泛出幽暗光泽,形制古朴,七支莹白的丝弦正在万俟清指间震颤不休,发出悦耳音声。

    随着万俟清最后一次击拂,灵枢发出走珠滚盘般的苍古幽然之音。

    阿秋不自知地微微颦眉。

    在听过顾逸的琴之前,她一直觉得万俟清的箫音是她所听过最美妙的音声,而万俟清在乐律上的造诣亦是令她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以音乐那般传神地表达内心种种喜怒哀乐的情绪,出神入化,深沉动人。

    但顾逸的琴乐之道中,却不见有“我”,而是湛然常忘,淡泊无名的一种心境。那是洒然忘形,超诸象外的一种感受。

    若听顾逸的琴,她常会出神至忘记自己的存在,连同琴音一同沉静下来,进入另一重淡极无为,自然而然的天地。

    她此刻心中,却浮现出上官玗琪对于化身“石长卿”的师父,一针见血的点评:“此人存心卖弄之意,昭然若揭。”

    万俟清此刻对着的是她这位晚辈弟子,自然不会如对着前桓皇后般有刻意卖弄之心。但是他张扬的个性与剑走偏锋的鲜明气质,却在方才时如惊涛骇浪,时如万马奔腾的琴音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万俟清一曲已终,抚“灵枢”而叹道:“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

    这是他对此琴的赞叹,称其音声高妙变化多端,可直上九天如清凤翱鸣,音色则古朴谦逊,蕴致深远。但又何尝不是对此琴主人顾逸的品评。

    他背对着阿秋,叹息方尽,忽然宛如脑后生了眼睛,衣袖卷起“灵枢”,挟着劲风,直向立在台畔的阿秋掷来。

    琴身贯注了他强悍真气,打着旋瞬息而至,来势极猛极烈。

    阿秋不敢硬接,怕撞损了灵枢,只得先以身法趋避,然后顺其来势以手连带回旋,先破去琴的直冲之势,再托手于琴腹下,这才堪堪接住灵枢,珍重之至地抱于怀内,同时亦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万俟清凝然兀立于金陵台上,衣衫猎猎随风而动,喝道:“何故叹气?你怕我故意损毁顾逸的这把琴吗?”

    阿秋抱琴躬身道:“师父当然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故意弄坏‘少师琴’,但以往在兰陵堂中,我见师父兴之所至挥金如土,再珍贵的玉卮,碎了便也碎了,名琴宝刃,折于师父手中的亦不尽其数,怕您一时兴起,随手抛坏。”

    万俟清默然片刻,而后道:“我从不知你对我观察如此入微。”

    阿秋谨慎地道:“师父一生行事,但凭心之所好,又何必在乎旁人看法。”

    万俟清回身,双目亮若闪电,凝视阿秋,冷然道:“你观察顾逸,也是这般仔细吗?”

    阿秋想了想,自己倒还真的从未这般小心翼翼观察过顾逸,很多时候,倒似是顾逸在观察她。

    观察她的武功来路,个性风格,然后从中揣摩如何能更好因材施教,让她尽快领会人与事的纷纭复杂。

    她回答道:“顾逸师父他就像山岳般稳定,仿佛亘古长存的模样,不须特别去观察。师父你会去刻意观察每一日的日升月落,每一年的寒来暑往吗?我也是这般,不用刻意去观察顾逸师父,甚至不必在意他在或不在,却总觉得在他的庇护之下。”

    万俟清凝视星空,悠然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这大概便是顾逸的境界。”随即却作色喝道:“但这却不该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与此同时,他衣袖内探出五指箕张,一股强烈的无形杀意,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若说上一次在武圣祠,万俟清的动怒和欲击毙她于掌下,是被阿秋冒死顶撞下激发的惊怒所致,犹带三分冲动,二分不忍,但这一次他在金陵台侯着她,则必定是全盘冷静思考之后的举措。

    墨夷明月之前候在台下,以一招试过她的武功,便即停手,应是在掂量她对上万俟清的胜算。

    阿秋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此刻是代表顾逸还朝,亦是代表顾逸稳住当前局势的柱石。于内心而言,她从不想要和万俟清动手,但是万俟清既然找上门来,则此战她只许胜不许败。

    除了为着顾逸的声望之外,更是对万俟清培养她近十年的交代。

    唯有赢过师父,才是告慰师父的理由。兰陵堂主人万俟清,所要的弟子,从来不会是一个只知听话,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镂月”出鞘处,寒芒暴涨,剑光灿烂似水银瀑布,横亘于阿秋身前,剑锋所指之处,锐意不可撼动,硬生生将万俟清凌厉无比的气势撕开一条口子。

    阿秋同时开口朗声道:“弟子纵然决心跟随顾逸,却从未想过背叛或者伤害师父。”

    此一句,是她肺腑之言,而她亦非常清楚,若非如此,万俟清岂会容她活到如今。

    以神兵堂主、首席刺者“荆轲”的地位,而叛出兰陵堂的,恐怕近百年来她是堂内地位最高的一人。

    万俟清身形兀然而起,如一只巨大白鹰般自空中闪电扑袭而下,毫无退意地迎上镂月闪亮的锋锐,五指如银钩如铁爪,便如方才弹琴一般,在镂月剑刃之上如流水般轮指而过。

    一阵叮叮当当的美妙音声掠起。阿秋倏然而惊,方知师父的武功又有进境。

    昔在兰陵堂时,万俟清就从未用过任何兵器。这并非是说他不谙兵器,而是他一双白皙修长,晶莹如玉、遍布先天真气的手掌,早已达至空手可入白刃的境界,使用兵器反是种负累。

    而到了此刻,阿秋始知,万俟清的手,经由千锤百炼之后,恐怕已是世间最灵巧,最厉害的武器,无论指甲筋骨,其锋锐刚劲处,恐怕不下于她那把"刺秦"。

    阿秋硬接了万俟清的指法,借势向后纵跃,却是一退即进,随后招招抢攻,身法迅捷几臻人剑合一,剑随身走,将镂月的剑势锋芒发挥到了极致。

    万俟清随手拆解,目露奇光,道:“你的剑术应是顾逸所传,为何却又有上官家君子剑法的痕迹?”

    阿秋恭谨答道:“弟子的剑法虽是自少师剑法中悟出,却也因观上官大小姐行剑而得到灵感。上官大小姐曾于集仙殿演示‘乾坤定世’之剑舞,弟子见其段落分明,气息流转不断,且开阖之间正气凛然,大概不自觉便会受其影响。”

    万俟清冷哼一声,道:“不是便好。上官家的君子剑向来传男不传女,且不传外人。即便有朝一日上官玗琪送到你面前,我劝你也不要学。”

    阿秋心下纳闷,想上官玗琪即便与她关系再好,亦断无将家传武功传授给她的可能性,何况就算是上官家人,非守墓人一脉也不会得到武学传承,万俟清怕是多虑了。

    万俟清忽然厉声喝道:“来罢!”

    他这一声喝,阿秋手中镂月便似不由主张,被他袍袖飞旋回缩的庞大吸力,直接吸了过去。阿秋整个人亦被带得向他的方向飞跌。

    若按原势,阿秋非得撒手不可,否则必定会撞入他掌势笼罩之中。

    阿秋一念掠过,那便是出左袖内所藏“刺秦”,引古兵之气切开万俟清以本身气势牢笼紧锁的这方空间,便可从容进退。

    但她立即否决了自己这想法。

    作为顾逸代表,少师传人,她永远都不能再公然以刺秦示人,更不应以兰陵教会她的武功,来反击兰陵堂的主人。

    猛可里却听得万俟清一声冷笑,道:“你何时跟着顾逸那些人,也学会了那些仁义道德,自缚手脚。若再这般下去,不出三个回合,你今日便要毙命于此。”

    他手下加劲,却似是故意要逼她亮出匕首一般,口中冷然道:“若是人死了,怕你师父是谁都无用了,还替你师父撑门面呢!”

    此刻他的心情,在见着这生平最疼爱徒儿的时刻,忽亦变得复杂难明。

    从前在堂中时,在他面前,阿秋表现得多为乖顺可爱一面。但他当然亦知道,阿秋远不是那般简单的孩子。

    他今日来此,是因阿秋已正式踏入南北之争的权力中心,也就是已经介入他的战场范畴。

    墨夷明月作为北羌使者与她在朝堂上的对峙,只是第一步而已。

    他之前将阿秋逐出兰陵堂,亦正是为了等到今天,她能正式取代顾逸而亮相大衍朝堂。

    从投她这枚棋子入大衍皇宫开始,可以说她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中,包括接近顾逸,包括得着天机四宿的庇护。

    但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的心不再属于兰陵堂。

    她选择效忠的人,是顾逸。

    谁也不会想到,儒雅风流,才情世无出其右的兰陵堂主人,对着此事,却是大费踌躇。

    一个人曾在万花丛中过,却不代表他真正明白感情。

    感情是什么?他敢肯定,若他去问大弟子公仪休,或者二弟子墨夷明月,得出的结论必定与他本人一般无二。

    那便是,真情自然是世间存在的,却不必为此太过认真。

    它也与利害、是非一般,是芸芸万物之中,一种需要取舍抉择的事物而已。

    他这才醒觉,这大概是他人生中仅有的第二次,面临一个少女所出的难题,只不过这次他的身份是为父,为师。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得要她回头,站到他一边来。

    否则这天下他要来,还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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