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秋十月,江南的风吹在脸上依旧暖暖的。

    温少辞骑在马背上,抬头看书院大门。

    青瓦白墙,雕栏画栋。

    门匾上书“栖霞书院”四个大字,两旁悬挂有诗句“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

    顺着台阶上去,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进入视野。

    温少辞停住脚步。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石缝里钻出来的无名小草,左弯右绕一番,来到顾山长跟前。

    顾山长约莫四十来岁,身着青衫长袍,留着八字胡,板着一张脸。

    “书院有规矩,每名学生只许携带一名书童,温同学以为自己有特权?”

    温少辞有些莫名,转过头,与王疏雨对视了一眼。

    表哥是王太守的独子,顾山长没道理不认识。

    栖霞书院建在栖霞山上,要想打理好一座山头,不仅需要人力、物力,更需要财力。

    王家在金陵是有名的望族,每年向书院捐款的数额极为可观。

    “两年不见,老师风采依旧。”

    王疏雨彬彬有礼,半点尴尬也无。

    顾山长的脸色顿时有点黑:“温同学,念你此次初犯,只罚你在菜园浇水三日。”

    温少辞:……

    刚到金陵的时候,王疏雨吹嘘自己跟书院的先生们很熟,要帮他引荐。

    嗯,的确是很熟。

    都过去两年了,还能让顾山长“念念不忘”,连累他这个表弟也要跟着遭殃。

    温少辞撇了撇嘴角。

    这叫什么事!

    顾山长交待了两句径直离去。

    王疏雨挥挥手:“老师再见!”

    温少辞眼角一抽。

    他怎么觉着顾山长的脚步越来越快,好似躲鬼一般。

    王疏雨抬起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清亮的嗓音随之响起。

    “我说的没错吧,今天要不是有我,表弟肯定要浇十日菜园子。”

    温少辞翻了个白眼:“表哥曾说,书院规矩繁多不堪忍受,依我看,你肯定是被赶出去的。”

    “你知道什么,我是自请退学,我们王家花了那么多银子,谁敢把我赶出去。”

    王疏雨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哎呀,顾老师真是会使唤人,走吧,瞧瞧你的宿舍去,我给表弟准备了一个惊喜。”

    转过一段山路,走过一座小桥,但见飞檐翘角,屋宇错落,空气中弥漫浓郁的桂花香气。

    王疏雨:“每四名学生一间院子,这儿是九里香,一人一屋,你的屋子在东边。”

    九里香是一处小巧的两进院子,前院三间屋子,左右各带一间耳房,后院与前院格局一致,当中的屋子是会客的明厅,东稍间窗明几净,西稍间门窗紧闭。

    笃笃笃——

    站在西稍间前,温少辞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无人应答。

    阿远隔着门缝探头探脑:“里边没人,前院也没人,约莫是不上学,都回家去了。”

    有心询问王疏雨,奈何他要故地重游,早跑没影儿。

    温少辞沉默不言,转身,抬脚迈进对面的东稍间。

    从今日开始,此处便是他的安身之所。

    他会在这里度过整整三年时光。

    阿远皱了皱眉头:“地方真小,还没咱们府里的净房大。”

    东稍间本就不大,还被绢丝花鸟屏风一分为二,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卧室,卧室床边有扇小门,通往最东边的耳房,同样拿屏风隔断,左边摆着浴桶和置衣架,右边放着马桶。

    阿远忙前跑后地整理。

    温少辞坐在明厅里吃茶。

    桂花的香气萦绕不散,他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若是赵临欢在此,绝对一天也待不下去。

    心脏倏然紧缩,温少辞痛得喘不过气。

    “公子公子……”

    阿远焦急地呼唤。

    温少辞低头去看自己掌心,竟是一片殷红。

    茶盏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碎,碧绿的茶水沿着桌脚流了一地。

    阿远战战兢兢:“公子,你怎么了?”

    温少辞深呼吸一口:“无事,一点小伤。”

    “读书人靠手持经卷,靠手握笔杆,手伤岂可小觑。”

    走廊上传来温润的少年音。

    “我屋里有治伤的药膏,你稍等,这就拿给你。”

    温少辞循声望去。

    少年一身青衫,衣摆微湿,衣袖卷至手肘,手里端着个八斗碗,碗里装满红艳艳的柿子。

    瞳孔止不住地发颤,温少辞霍然起身,嘴巴张张合合,终是没能发出声音。

    宋昭苏愣了愣神,很快恢复平静:“子玉所言果真不假,是我输了。”

    子玉,是王疏雨的表字。

    温少辞:“你们拿我打赌?”

    语气生硬,透了几分不悦。

    宋昭苏将八斗碗放到桌上,略整了整衣冠,对着温少辞深深一作揖。

    “我不信世上竟有与我如此相像之人,这才起了玩心,是我唐突失礼,我向你赔罪。”

    温少辞像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全身绷得很紧。

    看来王疏雨口中的“惊喜”,指的正是宋昭苏。

    前世,宋昭苏是赵临欢的驸马。

    温少辞醉生梦死之时,宋昭苏是名满天下的武状元。

    温少辞碌碌无为之时,宋昭苏是受人敬仰的少将军。

    温少辞神色渐舒,徐徐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少年,日后会英年早逝。

    那些虚无缥缈的前尘往事,他没有必要再去计较。

    宋昭苏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面上气定神闲,心底却在暗暗腹诽。

    新来的室友脾气有点怪,想必不好相处。

    温少辞:“你若有心赔罪,便帮我照顾菜园三日。”

    宋昭苏瞪大眼睛,然后在对方一本正经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

    午后日光暧暧,后山郁郁葱葱。

    菜园子一眼望不到边。

    温少辞站在田梗上发呆。

    宋昭苏拿袖子抹了一把热汗:“你再站下去,天黑了也干不完。”

    温少辞垂下眼帘,将视线从宋昭苏移到地上的水桶,水桶里边飘着半个空葫芦。

    这应该是书中提及的“瓢”,可以拿来舀水。

    温少辞抿了抿唇,有样学样地拿瓢舀满水,再用力往外泼去。

    水珠洒在菜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手腕回收,瓢里的残水铺头盖脸而来,温少辞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耳边响起压抑着的、低低的嘲笑声。

    宋昭苏掏出一块手帕:“拿去用。”

    温少辞并不伸手接,他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手帕,一寸一寸地细细擦拭:“宋同学如此熟练,想必常来此地。”

    栖霞书院八月中旬正式开学,宋昭苏比他早到两个月。

    宋昭苏不以为意:“农忙时分,家父会安排士兵帮附近村民耕种,我跟着去过两回,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过玩玩嘛。”

    宋昭苏的父亲镇国公,现任福建都统,手握兵权,颇得当今信任。

    没来由地,温少辞一阵心烦意乱,手一抖,瓢里的水洒了宋昭苏一身。

    唇角微微上扬,他爽快认错:“宋同学见谅,我不是故意的。”

    “无碍。”

    宋昭苏大度一挥手,半瓢凉水直冲温少辞面门而去。

    视线瞬间模糊,温少辞费力地掀起眼皮,往外瞥了一瞬。

    宋昭苏已然跑出一丈开外,笑容灿烂如朝阳:“温同学,纯属无心之失啊,无心之失。”

    温少辞把葫芦瓢往地上一扔,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脸,提起水桶便追了上去。

    玩玩闹闹间,地里的菜苗被浇好一小半,踩死一大半。

    宋昭苏无所谓地耸耸肩:“走啦,吃饭去。”

    按照书院的规定,学生通过入学考试之后便可领取一块代表通行证的木牌,正面刻有“栖霞”二字,反面刻着姓名和入学编号。

    凭着这块木牌,温少辞在食堂、书肆、茶水房等地的一应开销皆是免费。

    ·

    黄昏时分,九里香。

    换了一身干净中衣,温少辞惬意地从耳房里出来,一边舒展手脚,一边往书房里走。

    绕过屏风,脚步顿时停住。

    青竹书案上摆着两份饭菜,宋昭苏大剌剌地坐在书案边:“快过来,还热着呢。”

    温少辞没好气地说:“不要随意进我的屋子,我不喜欢。”

    宋昭苏笑着给他夹了块鹿肉:“呐,我的赔礼。”

    免费归免费,食堂里的饭菜可是有定例的,并非无限量供应。

    温少辞不禁有些犹豫。

    宋昭苏趁机开吃。

    他吃饭的样子十分文雅,每一口都要细嚼慢咽,不慌不忙,看上去比真正的读书人还像读书人,半点瞧不出武夫的影子。

    温少辞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拿眼打量宋昭苏的容颜。

    乍一看两人如同双生,细究之下又有许多不同。

    宋昭苏的两道眉毛又细又长,好似女子一般秀气,一双杏眼水光闪闪,天生蕴着笑意,玉立琼鼻,薄唇殷红。

    他才刚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穿了套墨绿色中衣,衬得整个人白得发光。

    温少辞端起白瓷碗,用筷子扒了一大口饭到嘴里。

    宋昭苏眉毛一挑:“天生丽质,温兄不必羡慕。”

    温少辞正在吞饭,闻言差点没噎着,举起筷子,泄愤似地夹走宋昭苏碗里的菊花鱼,随后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话。

    宋昭苏没听清,意欲相问,谁知温少辞的筷子又伸了过来,一时之间慌忙护食,再顾不上旁的。

    清风拂过,淡淡的桂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目光定格在包裹右手的绷带,温少辞若有所思。

    宋昭苏是镇国公世子,又是未来驸马爷,和他处好关系百利而无一害。

    这一世,赵临欢不会出现在温少辞的生命里,他可以跟宋昭苏继续来往,甚至跟这个前世情敌成为至交好友。

    天空明月高悬,宛若白玉盘。

    温少辞伏在窗边,嘴巴像蚊子似的哼哼唧唧:“他怎么比我还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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