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月十五,正午,英国公府。

    “二公子,主子们都在前头花厅,夫人打发奴婢请您过去吃团圆宴。”

    李嬷嬷垂首站着,看上去恭敬极了。

    温少辞拿被子蒙住头:“我病了,我不去,你赶快走,别吵我睡觉。”

    语气十分不耐烦。

    李嬷嬷耐心劝说:“哥儿不想去也无甚要紧,何必拿自个儿身体开玩笑……”

    身为小王氏的奶娘,便连英国公也要给她几分体面,像今日这般对着小主子说教几句,实属寻常之事。

    温少辞冷哼一声。

    既没看脸色,又没请大夫,何以一口断定他在装病!

    若是亲娘,早搂了他在怀里好一阵心疼。

    思及此,温少辞忍不住鼻尖发酸。

    重活一世,他才发现自己有太多遗憾,而生母大王氏,便是其中之一。

    十岁那年,大王氏病逝。

    一年过后,小王氏进门。

    继母是生母的庶妹,头两年待他极好视如己出,直到三弟出生,自己便靠边站了。

    大哥身为嫡长子,从小养在祖父母院子里,有祖辈疼爱。

    只有温少辞,孤单又寂寞。

    如果再早几年,再见母亲一面也好……

    悲愤瞬间充斥五脏六腑,温少辞操起枕头砸了过去。

    “滚!”

    瓷枕四分五裂。

    李嬷嬷一脸愕然地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春生连忙进屋,将人请了出去:“公子这几日夜里睡不安生,眼睛底下都是乌青,适才好不容易眯会儿,您老人家倒好,没得打扰他休息……”

    脚步声渐行渐远,温少辞猛地坐起来。

    迎着日光,是一张白皙清透的脸庞。

    两道眉毛不浓不淡,兼具英气与秀气,一双眸子清清冷冷,偶尔闪过点点寒星,鼻梁高挺,嘴唇淡红,头发用一根淡竹叶青的发带随意扎起,身穿同色锦袍,领口处绣了湘妃竹,袖口处绣了兰草纹。

    身姿风流,气质卓绝,赫然一位翩翩美少年。

    春生跑了进来:“老婆子被那么一吓,肯定不敢再唠叨,今日不用去学里,公子再睡会儿。”

    温少辞一言不发,只盯着春生不挪眼。

    春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二公子最近时常出去喝花酒,也曾笑言要包养戏子,眼下这般,该不会是……

    看上他了吧?

    正当春生犹豫要不要“献身”的时候,温少辞发了话。

    “你本名叫什么?”

    春生愣了愣神:“王远扬。”

    温少辞闻言,目光柔和了许多:“我差点忘了,你是母亲留给我的人。”

    春生的老娘原是大王氏的贴身丫鬟,长到十八岁配了王家的家生子,先是做了陪房,后来又成了温少辞的乳母。

    大王氏去世没多久,乳母也跟着病逝。

    春生瞬间红了眼眶:“公子休要这样说,我知道,公子一日也没有忘。”

    温少辞淡淡道:“阿远,日后唤回本名,不许再叫春生。”

    阿远不是前世之人,自不知公主府里有个女官名春晓,“春生”是小王氏所赐,阿远巴不得改回自己本名。

    “公子当真不去家宴?”

    阿远捧了茶给温少辞。

    方才的话并不是找借口,二公子接连几个夜里睡不好觉,既然不去家宴,阿远希望主子能够多休息会儿,而不是坐在这里干耗着。

    “去。”

    温少辞神色坚决。

    前世的他极度讨厌家宴宗宴团圆宴。

    父慈子孝祖孙和乐都是别人的,温少辞不愿掺和他们的幸福。

    可他们偏要打扰他的清净。

    杯中的茶叶梗起起伏伏,温少辞端起来一口饮尽。

    不让他清净,那就谁也别想清净!

    ·

    “公爷有言,逆子速至燕禧堂,否则,自去祠堂领家法。”

    来人身穿葱绿色比甲,桃红色裤子,年纪在十八九岁,正是温少离身边的大丫鬟夏蝉。

    夏蝉笑吟吟:“二公子,请吧。”

    温少辞瞧了她片刻,缓缓站起身。

    上一世,也是夏蝉过来传话,不过,唯独少了“逆子”两个字。

    李嬷嬷在燕禧堂肯定没少添油加醋。

    那一枕头,真是居功甚伟。

    温少辞边走边说:“怎么是你过来?”

    传的是父亲的话,用的却是大哥的人。

    从前他只当温少离故意派人过来显摆,怒火中烧之下,索性冲到祠堂自领了家法。

    二十杖下去,温少辞足足躺了一百天。

    期间,父亲不仅没来探望,反而为大哥上本请封世子。

    自此,温少辞更恨温少离。

    夏蝉略有几分讶异:“橘白要去请刘府医,不得空,便换了奴婢来。”

    橘白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奉的自然是老太太的命。

    温少辞暗暗点头。

    是了,小王氏想用孝道来压他,祖母当然也可以用孝道来压小王氏。

    穿堂风嗖嗖地吹在温少辞身上,衣袂飘飘的模样,宛如神仙下凡。

    瞧着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英国公的怒气立马消散了几分,再看他仪态优雅彬彬有礼,脸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神色。

    小王氏眼观四方:“辞哥儿,快过来,让母亲好好瞧瞧。”

    温少辞蹙了蹙眉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放在从前,只要小王氏不主动招惹,他不介意与她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码。

    现在?他懒得装了!

    目光扫了一眼温少离,温少辞撩起袍子给老太太跪下:“孙儿来迟,请祖母恕罪。”

    老太太先是一愣,随后亲亲热热地叫起:“哥儿快起来,既是身子不舒服,陪祖母坐一会儿,自去歇着罢。”

    因着世子之位,老太太与小王氏一直较着劲儿,眼下温少辞公然把祖母放在继母之前,老太太怎能不得意。

    她并非不爱次孙,只是更加偏爱长孙罢了。

    老太太的长子,也就是现任英国公,前后娶了三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出身东平侯府,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薛氏与英国公青梅竹马,本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奈何天不遂人愿,薛氏生下温少离后血崩而亡。

    满打满算,夫妻只做了一年不到,英国公自然要再娶。

    第二任妻子出身江南世家,祖上也曾袭过侯爵,大王氏不是京城闺秀,但嫁给英国公是做填房,故而两人还算般配。

    小王氏不一样,她是庶出。若非王家没有嫡女,又执意再度联姻,国公夫人的位置轮不到她来坐。

    不可否认,江南出美人,小王氏容貌更甚。

    可惜样貌拿得出手,德行却是差了些。

    老太太心下唏嘘,望向温少辞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慈爱。

    余光扫过地下,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怎么不给孩子拿个垫子,这般不上心如何不生病?”

    明着在说下人,实则指责小王氏。

    如今府里是小王氏当家,说她这个继母没照顾好继子,倒也不算冤枉。

    小王氏不慌不忙地站起来。

    “哥儿从一个月前就窝在屋子里养病,媳妇不好去他院里,就打发了一拨又一拨的人过去瞧,偏生不巧,哥儿回回都在歇息。”

    “又听说哥儿好久不去学堂,媳妇心里如同油煎一般,好生难受,今日才算见着哥儿,等刘府医过来瞧了,媳妇才能彻底放下心。”

    一番话把责任全推了,还暗戳戳地告了温少辞一状。

    砰——

    英国公一掌拍在桌子上:“眼下不读书上进,来日如何科举应试,如何成家立业!”

    小王氏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小孩子爱玩不算什么,哥儿天资聪颖,耽搁不了学业。”

    闻言,英国公心中一阵失望。

    次子幼年聪慧过人,他一直寄予厚望,可随着年岁增长,次子日趋平庸。

    英国公依然细心教导,偏生温少辞不争气,整日打马游街,不务正业。

    转念想到府中传言,英国公气得满脸通红:“倒不如拿根绳子勒死了你,免得来日丢人现眼!”

    “父亲!”温少离忍不住喊出声来,“二弟病了,等病好了,自会用功读书。”

    说着,他向温少辞使了个眼色。

    温少辞垂下眼帘:“父亲当真希望我读书上进?”

    “你这个孽障!”英国公气得浑身发抖,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这是他的孩子,为人父母的怎会不希望子女好!

    温少辞眼波不动:“我也想金榜题名,我也想光宗耀祖,偏生有人不想我上进,父亲不如趁早勒死了我,省得麻烦别人动手。”

    英国公很快品出味来:“你以为,家中有谁要害你?”

    温少辞走到他跟前,躬身下拜:“孩儿恳请父亲早日定下世子人选。”

    话音落地,满座寂然。

    小王氏扯了扯手中罗帕,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啪——

    英国公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摔到地上。

    “我还没死,这个家轮不到你做主!”

    胸膛不住起伏,温少离红着眼睛质问:“二弟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害你?”

    他与温少辞只差两岁年纪。

    大王氏在世时,兄弟二人相处和睦,等到小王氏进门,感情逐渐变得不如从前。

    府中传言温少辞觊觎世子之位,但温少离从没想过害谁性命。

    他想的是各凭本事。

    温少辞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叹气。

    从前的他和大哥一样,眼界始终局限于内宅之中,全然忘了国法大于家法,爵位承袭早有朝廷制度,不会单凭父亲的个人喜好而改变。

    何况,当今天子早有整顿世家之心,一步行差踏错,迎来的便是抄家夺爵。

    温少辞抬眸盯着英国公。

    “本朝律法规定,爵位承袭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父亲迟迟不肯为大哥请封世子,是想要废长立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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