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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白雪知

    雪风像利剑一样拍打在清明的脸上,有一种畅快的痛感。

    不像药浴时的细火慢熬,有一寸寸的火苗钻进她的骨髓肆意撕咬,令她苦不堪言。

    马车颠簸无状,在林中飞窜。清明也不知她何来的勇气,但她知晓,与其受坏人摆布,不如由老天安排她的去路。

    方才连秦嬷嬷都惧怕的将军,定是一个颇有权势的人。若她没听错,自己的马车与那位贵人是同道而行的。

    若马儿再快些,必能追得上。

    新蕊初开,旧叶凋零,车轮碾过尘雪,只留一地枯枝脉络。

    “你指挥羽林卫,大张旗鼓地搜寻那刺客的踪迹,可我却知道,那刺客两月前就中了沙陀族蛊毒,按理说不出一刻钟就死于非命了。这尸首有那么难找吗?还是说你要寻什么人,不方便明着找,只能以公谋私?”马车中,玄服锦衣的男子一手执白棋,一手执折扇,与柳淮书相对而坐。

    “一切瞒不过时序兄的法眼,在下确在寻人。”柳淮书从棋盒里捻出一个黑子,从容落下。

    “哦?能有你当朝枢密使都寻不到的人,可见此人非同一般呐。”晏时序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懒地靠在棋盘上,瞅了一眼被杀得毫无气势的白子,幽幽打趣道。

    “时序兄说笑了。倘若上天眷顾柳某,应让她来找我寻仇。倘若上天不眷顾,”柳淮书顿了顿,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倒勾起了晏时序的好奇,一向风光霁月的柳大人,竟也有难以言明的过往么?于是他悄悄掀起眼眸,只见眼前的男子随意选了一处落下一子,便抬首远望云山外失群的孤雁。

    柳淮书青衫落拓,如长风过松,眉眼清寂,如冷月出岫。只是眼角眉梢不意间流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哀色,沾染了些许凡尘气。

    晏时序揉了揉眼,恍然觉得自己看错了。

    他狐疑地打量柳淮书,却闻远处若有重雪压枝,惊起乌鹊哀哀。

    孤月与孤松,似乎都在这哀鸣中,失了生机,只剩行尸走肉般的失意与颓唐。

    晏时序缓缓垂下眼眸,一副了然的样子。

    这神态,像极了红袖楼里荷包干瘪的嫖客,明明暖香软玉就在眼前,立马就能得手,却突然被打手们提起裤子拽了出来。

    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揍之后,还被捏着下巴强迫去看他中意的姑娘是如何香肩半露,在达官贵人中迎来送往的。

    这柳大人,满眼俱是憾然,可不正如那没钱快活的嫖客?

    这般想着,晏时序突然瞥见棋盘上,他半死不活的白子忽然有了生机,如旱田遇甘霖,很快长出一片绿油油的菜地。

    而柳淮书所执的黑棋突然偃旗息鼓,呈现出溃败的趋势。

    两人对弈,从戎州对到上京,他可从未赢过柳淮书,这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晏时序差点惊掉了下巴。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只听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若上天不眷顾,我余生所寻,不过是一副枯骨罢了。”

    “不好!有刺客!”

    外面突然慌乱起来,马车内的两人放下棋子,晏时序正声道:“莫不是那刺客没死透,又来杀你了?”

    “也未可知。”

    说罢二人下马,远远望见一辆发疯的马车,不管不顾地冲上来。眼看就要撞上他们的车驾,晏时序却收起了扇子,笑道:“不如让我来会一会这个刺客。”

    于是纵身一跃,玄色的身影在空中陡然落下,朝着清明身下的马狠狠一踹——

    清明猝不及防,手中没有支撑物,直接飞了出去。

    白绫裂成两半,一半被风卷起,高挂在树梢上。另一半藏在耳鬓,随她重重落在地上,片刻间与雪地融为一色。

    清明落在一处斜坡上,身子不停地往下滚,正要撞上一只尖斜的树桩时,柳淮书凝眉,快速飞奔而去,单手揽住她的腰身,避过那树桩后,十分利落地又将她丢在地上。

    “咳咳咳……”

    清明仿佛听见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嘴角溢出温热的液体洇红了身上的斗篷,瘦弱的身子抑制不住地轻颤。

    方才嗅入鼻尖的雪松气味,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她还能视物的时候,有个人提着一个明亮的灯笼向她走来,将她拥在怀中。这气味便一股脑地侵占她的呼吸,让她浑然忘我,贪恋地不愿再松开手。。

    然而天地渺茫,往事无处追寻。孑然生死间,红梅独有白雪知。

    清明牙关咬紧,嘴里仍有绯红的血渗出来。星星点点,艳丽而又可怖。

    晏时序没想到这个刺客如此弱不禁风,立马打开折扇,遮住他的半边脸。为了掩饰尴尬,他还清了清嗓子,对柳淮书飞快道:“在下帮柳大人解决了一件大事,柳大人要拿什么东西赏在下?奇珍巧物,金银珠宝,在下都使得。”

    柳淮书仿佛没听到他的邀功之语,他丢下清明就欲离去,余光忽地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愣了片刻,随即转头定定地望着清明。

    她肤若素瓷,面如建兰,眉间噙着白雪,轻柔的像一盏碎掉的玉器。

    而柳淮书的目光,若松岗明月,清冷而又夹杂了难以辨别的欢喜。他像是立在荒野上的碑帖,忽闻行人低语,暗自勃发出奕奕神采,顿时有了入世的生机。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时有雀鸟踏枝,桃瓣携霜簌簌而落。

    四周静寂无声,连他的心跳声都隐去了,只化作一道略微颤抖的试探。

    “你是......阿萤?”

    *

    清明不认得什么阿萤,她听见了刚才那位将军的声音,身上的疼痛仿佛一下子就被溪水消融了。

    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芦苇,热切地伸出手去,喃喃道:“将军救我。”

    片刻后,清明没有听到回应,口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离云教她的柔态,低声喊了一声,“将军?”

    仍旧是没有人答应。

    可是她明明感觉到,前面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柳淮书眸中的光亮淡了下去,先前腾起的期盼如流星坠落,落至荒草遍生的野地中,碎成无数个石块,砸入土里,演变成一个个没有生息的种子。

    眼前的女子身形、样貌都似他记忆里的人,可这性情与语调,决不是阿萤的做派。

    阿萤是肆意生长的野草,坚韧有力。她能徒手扭断一只黑熊的脖子,一把短刀使得出神入化,眨眼间就能取人性命。

    她从不软声求人,即使被人欺辱地踩在脚下,都只会咬牙以命相搏,最终两败俱伤,也绝不服输。

    如此执拗的姑娘只怕一件东西——黑夜。

    于是他用斗兽场里的枯枝和萤火虫替她做了一盏小小的滚灯。

    江南随处可见的巧物在她这个从未涉世的小姑娘身上,就变成了一个比她拿来杀人的短刀还要重要的宝贝。

    她为争夺一块发霉的烧饼时,就将滚灯系在腰上,待敌人人头落地,便欢喜地将饼子扔给他,自己跳上树梢,将滚灯高高抛起。

    在腾空的那刻,她手里的滚灯仿佛成了斗兽场里唯一的月亮。

    她曾说,“没有短刀我还可以用树枝杀人,如果黑夜里没有亮光,那黑夜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我。”

    所以,当他被迫走出斗兽场,而她亲自毁掉滚灯的那一刻,月亮就已经西沉,天地不复光明了罢?

    那他还在执着什么?

    妄想在这他苦心孤诣谋夺而来的疆土上,寻求她存在的痕迹么?

    柳淮书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冷冷扫过清明。

    她微微仰着脸,嘴角的血迹如同生长的梅枝,越发衬得她破碎哀艳。

    清明带了一道哭腔,唇齿都被鲜血染红,像是开败的花,散发出最后的余韵:“将军救我,我……不想死。”

    声音柔媚,像江南缠绵而过的风。

    她不是她。

    柳淮书眉头微蹙,脑中恍然出现诀别那日阿萤遍体鳞伤的样子,素履不自觉地松动。

    时隔多年,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

    柳淮书又很快将念头压下。不,他怎会认错阿萤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这些年出现在他身边与阿萤相似的女子不可胜数,各个都是带刺的花,这个估计也是一样的。

    柳淮书在心底认定,于是他又恢复成那个风露淡白,霜雪濯尘的柳大人,遗世独立,难叫人亲近半分。

    他自认不是一个正人君子,却也不屑从鱼目中择取一个来作为阿萤的替身。

    由此,他对清明的求救无甚兴趣,连审问的兴致都没有。

    晏时序觉得今日的柳淮书很是反常,竟会对一个女刺客上了心,忍不住上去凑热闹。

    走近看才发现他方才要截杀的人哪像什么刺客,没有武功不说,一身华贵的装扮,分明就是世家贵女。

    他暗自懊恼,又丢了一个向柳淮书索要宝贝的机会。

    他干咳了两声,道:“原来积石如玉的柳相,也有被人认错的时候。”

    晏时序乐呵呵地摇起扇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守卫在不远处的乌春投来鄙夷的目光。

    这晏公子又抽风了,大雪天的扇扇子,纯属有病。

    但他不敢说出口,只能暗自腹诽。

    清明吐血吐得厉害,再不救恐怕就没命了。

    晏时序不动声色地瞅了眼柳淮书,如此一个美人倒在他面前,他竟也这般无动于衷?

    可恨!可气!

    又想到,或许柳大人不是一般的嫖客,而是戏文里辛苦攒钱三年,只为见花魁一面的卖油郎,痴情得很,对一般的姑娘通常不屑一顾。

    只有他晏郎君不肯辜负美人,遂殷切地俯身,问清明:“姑娘发生了何事?竟驾着马车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要不是我拦着,姑娘就被咱们羽林卫当成刺客乱刀砍死了!那羽林卫可是天子护卫,杀人不眨眼的!”说着就要去抬她的手臂,要将她扶起来。

    远处的乌春握着刀柄,忍不住抠出两道指甲印。晏郎君想邀功的心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每次搞砸了都拿他们羽林卫背锅,真是好没道理!

    他希冀地看向他家大人,期望他为羽林卫说句好话。等了一会儿终于见柳大人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点反应。

    他声音淡淡的,提醒晏时序说:“她摔得如此之重,贸然起身只会伤及五脏六腑。时序兄处置刺客,却不如杀人不眨眼的羽林卫。”

    晏时序闻言,立马收回了他那英雄救美的手。

    清明狼狈地趴在地上,颤颤巍巍道:“那马儿受了刺激,才会横冲直撞,惊扰了将军。将军可否救救我,我……我无处可去。”

    柳淮书闻言,不动声色地望向不远处倒在地上抽搐的马,眼神里闪过一抹探究。

    倒是晏时序殷勤地很,派乌春去寻担架,以及找几个帮手,要将清明送去城里医治。

    清明一听,立即热泪盈眶,心想自己孤注一掷,将命运交给老天,竟真的教她遇见了好人。

    晏时序问:“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丫鬟婆子照料么?”

    清明身子明显一顿,她是谁,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紧紧抿着唇,不知如何回应。

    见清明不说话,一双眼睛又寂静无澜,柳淮书脸上拂过一丝讶异,注目打量了一会儿,问道:“你看不见么?”

    听他如此问,晏时序试探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发现她的眼睛丝毫不受影响,也惊讶道:“姑娘当真看不见?!”

    清明咬唇,随即点点头:“我......我在玉渡寺修行,有人要害我,我才逃了出来.......”清明不敢提及太师府,这些人万一与太师府有牵扯,转身又将她送了回去,那她刚才那番谋划,岂不是可笑至极?

    “是谁想要害你?”这下换柳淮书好奇了,他上前一步,与清明只有半臂之距,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

    “我……我不知道,我自醒来就在玉渡寺里,我不知道是谁要害我……”痛感袭上全身,清明捂着头,将脸埋在雪里,艰难应道。

    晏时序见她疼痛难忍的样子,有些叹惋,但更多的是狐疑。

    他随意捻起清明的斗篷,细细品鉴了一番,然后在柳淮书耳边道:“现在的佛寺待遇这般好了吗?柳大人,可否给在下走个后门,让在下也去佛寺某个差事。”

    清明一听,惊慌地抬起头。

    他们不信她么?虽然她隐去了重要的信息,可她却没有撒谎。

    秦嬷嬷她们可能很快追上来,待她离开此处,摸清他们确实与太师府没有交集后,她一定会和盘托出的。

    现今,她只能拼命哀求道:“求将军救救我罢!我说的都是真的。”

    柳淮书知道晏时序一向不正经,却也从来不说废话。

    他抬手制止了送担架过来的乌春,居高临下地望着清明,将她窘迫尽收眼底后,声音冷得如寒潭刺骨,令清明打起了寒战:“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可那马的脖子分明有一处扎伤,看样子是尖锐之物所刺。若非如此,那马不会让时序兄一踹就倒地而亡。”

    晏时序眉尾倏地上扬,他竟然瞧不起他?

    他表示很不高兴,却见柳淮书贴近清明,温润的唇齿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如冰雹砸在清明身上:“除却女子身上的发簪,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使马儿受惊发癫,你说呢?这位姑娘。”

    不想这么快就被人看破,清明内心一惧,嗫嚅道:“我……”

    “你费尽心思地接近羽林卫,究竟想做什么?”

    柳淮书似是倦了,垂下眼帘,冷声道:“说实话。你的姓名,来处和目的。否则不等鲜血流尽,在下便会替姑娘了结这份人世苦楚。”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清明四肢冻得快要僵硬了。然而心跳声如擂鼓阵阵,仿若要击穿她脆弱的胸口。

    她哑然摇头,脸上的神采一点点消失,仿若跌进了冰澈狭窄的井底。

    远处密集的呼唤如冷水朝她兜头浇下,一步步淹没她的头顶。清明在水里艰难地扑腾呼吸,水面上浮起咕噜咕噜的水泡,没一会儿,水泡渐渐消弭,直至归乎死一样的寂静。

    昏迷前一刻,她听见秦嬷嬷和离云的声音,响彻天际。

    “姑娘?姑娘!”

    “马车在那儿!我看到了!嬷嬷,就在那儿!”

    “快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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