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阿哑滞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寒风凛冽,细雨微斜,轻落在程不雪的粗布衣裳上。

    举着伞的手略微颤抖,孤零零地萧瑟在空中。

    程不雪笑容僵在脸上,自己一个半身瘫痪,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维持这个姿势十分艰难,小伙子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阿哑?”程不雪吸吸鼻子,笑道,“可否帮我拿一下。”麻了麻了。

    她看得见了。

    阿哑一惊,回过神来赶忙双手接过她的伞,指尖无意触碰到程不雪的指节,他垂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她看得见了?

    他又瞧了眼坐在轮椅上的程不雪。

    程不雪笑眯眯地盯着他。

    他动作僵硬地举着纸伞,木讷地低下头,伞面不自觉地倾斜,所有风雨都绕过他向着程不雪一人打去。

    程不雪:“……”

    “进屋吧。”程不雪一抹脸上的水,脸上涂的药膏是徒劳了。

    她单手按在轮椅的木轮上,一时不能进退。

    这东西太难操控,两只手都划不动。

    方才她听到外面的时不时传来的动静,才让母亲推她出来的。

    兴许是头脑装事太多,阿哑一时没有在意雨声中的响动。

    程不雪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他灰扑扑的薄衫和瑟瑟发抖的肩膀,他蜷起身子缩成一团。

    程不雪皱眉,这么瘦小的孩子是怎么把她从那么远的地方背回来的?

    阿哑深深垂着头,半分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主动推起程不雪的轮椅,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许珍盛饭上桌,布满油腻的方桌四只脚不稳,堪堪偏向一头,养父便在下面垫了本小册子。

    看清饭桌上摆放的食物,阿哑瞳孔骤缩。

    八宝兔丁、玉笋蕨菜、金丝烧麦、罗汉大虾、串炸鲜贝、葱爆牛柳、蚝油仔鸡……中间还摆放着一整只烤乳猪!

    香气充盈了阿哑的整个鼻腔,引人垂涎的玉盘珍馐就这么摆放在破旧不堪的桌面上。

    阿哑下意识揉揉眼睛,抽动的胃受不了刺激,生怕这是幻象,一个劲地咕咕作响。

    见状,程不雪捂嘴盈盈一笑,打趣道,“不是幻觉,托人从集市里买来的。”

    阿哑垂眼看向程不雪,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浓密上翘的睫毛和乌黑亮丽的发髻。

    程不雪用一百功德换了十两银子,补贴家用,餐桌上的琳琅满目,一共花费二两银子不到,却能让全家人饱餐一顿。

    既然回不到现实,不如就在这里好好过。

    思绪飘散到现实,程不雪觉得有些落寞。

    她平淡无奇的一生就这么荒诞滑稽地结束了。

    突如其来的,猝不及防的,她还有些恍惚。

    “别站着了,坐下吃吧。”程不雪招呼道,“娘,麻烦再添双筷子。”

    徐珍哎了一声,快步进了厨房。

    活了三十余载,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天,女儿神神秘秘摸出十两银子递给她时,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程不雪倒是不客气,坐在方桌旁拿筷子先夹起来个鸡腿,她饥饿的胃在胸腔里抽动好一会儿了。

    而当她余光扫视到阿哑的身影,还是放下了鸡腿。

    她仰起头看他,屋内蜡烛的烛火跳跃舞动,漾出一层层柔和的光。

    她单手夹着鸡腿,递到他面前,抬了抬,“给你。”

    阿哑的脸隐在阴影之下,看不出神色,一头乱发遮住了他的双眸,程不雪甚至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看到白皙清俊的肌肤和轮廓分明的脸庞。

    他似乎没有娘说的这么面黄肌瘦,样貌丑陋。

    阿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地立在身边。

    程不雪猜不出他的心思,只能把鸡腿放在自己碗里,移到他面前。

    她是有私心的。

    她还缺个跑腿的。

    原主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可她不行,她要出去赚功德。

    爹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程不雪不好麻烦他们推着自己出去。

    唯有阿哑。

    她双手举起碗,柔声细语地对阿哑说,“吃。”

    阿哑心脏一张一弛地拉动几个来回,手指微乎其微地动了动,他怔愣着不敢接,眉心微微冒汗。

    半晌,他才堪堪接过碗。

    带着伤痕略显枯瘦的双手捧着碗,鸡腿扑鼻的香气勾动着他的味蕾,恍然间,阿哑还以为回到了年少时候。

    他不能言语,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

    阿哑放在碗,怔怔看着程不雪,眼中噙着泪,腿一弯就要跪下。

    “我趣,你这是干嘛?”程不雪喉间一哽,脱口而出,连忙伸手制止他,“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这样!”

    阿哑红了鼻尖,两行清泪滑到腮边,恢复视力的程不雪看得一清二楚。

    这孩子是经历了什么,一个鸡腿就能让他痛哭流涕?

    她眉梢一扬,单手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

    “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倘若没有你,我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程不雪采取怀柔政策,眸光闪烁,轻声细语道,“所以不必谢我。”

    阿哑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十四岁的少年身形略显单薄,还没长开的脸上因为长时间风餐露宿而消瘦,程不雪地盯着他尖细的下巴和青涩的喉结,缓缓启唇。

    “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我会拯救你。”程不雪情真意切,眉眼弯起,仰头看他,“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我保证。”

    阿哑身体一僵,久垂的头颅猛地抬起,额间的发丝随着动作一扬,漏出他明亮如新的眼睛。

    程不雪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一凝,呼吸滞了一瞬。

    目如寒星,微微上挑的眼尾看起来摄人心魄,鼻梁上一点如墨迹般明晰的小痣,给他白皙的肌理增添了几分艳气。

    他抿着嘴,薄唇苍白的没有血色,喉结上下跳动,看起来颇有几分局促不安。

    透过他清澈墨黑的瞳孔,程不雪窥见自己讶异的神色和布满丑陋疤痕的脸。

    一阵难以言喻的燥意涌了上来,她略显匆忙地低下了头。

    长身玉立,样貌俊俏,这种长相怎么会是流浪街头的哑巴?

    她手指下意识理了理头发,这是程不雪紧张时的小动作,她想起自己的样貌还没有恢复,双手捂住脸。

    好在阿哑不会说话,否则但凡他出一声,程不雪都能害臊得找个地钻进去。

    还是带个面具吧。

    别吓着别人。

    阿哑僵直的身子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似是等着程不雪的话语。

    “所以,你跟着我吧。”程不雪捧着脸,杏眼灵动,掀起睫毛,乌黑的眼珠圆溜溜地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瓮声瓮气道,“我们一定会过上大富大贵日子的。”

    细雨微斜,透过屋顶的大窟窿打在程不雪卷翘的睫毛,她眨了眨眼,抖落上面的水珠,讪笑道,“哈哈,还是先修修屋顶吧……”

    大快朵颐后,程不雪被母亲扶到床上,瘫软的下肢无力地搭在床沿,衣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浅色衣衫,程不雪吃力地拖着两条腿,调整了下姿势,头不慎撞在床头,劣质的朱红发钗应声而断,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程不雪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堪堪散落,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浓密厚重的几乎遮住整个肩膀。

    这具身体真是太弱了。

    她心中如是想道,随手撩起乱发别在耳后。

    实则一阵汗颜,她淡淡扫视了满腹疑问的养父母。

    屋内正中心摆着个缺了口的木盆,用来接屋顶窟窿处落下的雨水,只是木盆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没过多久就得倒一次。

    她环视了一圈,阿哑躲在门背后,隐在角落里看着她。

    “咳咳。”她虚虚咳了声,轻启朱唇,音色清亮且柔和,“关于我突然看得见这件事……”

    她下意识拨弄起头发来,这种事该怎么解释,总不能对他们说自己绑定了系统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吧。

    “其实,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娘曾经找一个老道士给我算过一卦。”程不雪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他说我前半生必过得艰难困苦,命运多舛,但总会有转机。”

    她掀起眼睫,坚定道,“我想这就是转机。”

    “上天有好生之德。”她老神在在地举起手,葱白如玉的手指指向窟窿外面阴沉沉的天,“我相信,做好事一定会得到回报。”

    养父养母面面相觑,忽然间雷声大作,暴雨如注,积满水的木盆开始溢出,众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

    程不雪松了口气,爹娘这是给了她个台阶下,她揉了揉太阳穴,打算不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只是望向了阴影中的那人。

    “阿哑。”她招招手,莞尔一笑,唤道,“过来。”

    阿哑身形顿了顿,伫立在原地,脚步没移动半分。

    “我有要事与你商讨。”程不雪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过来嘛过来。”

    阿哑踌躇一瞬,抬脚走了过去。

    他不知晓程不雪心里的想法,只觉着眼前人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

    程不雪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哑不语。

    他不能说话,程不雪这才反应过来。

    阿哑低着头,忽觉自己低垂的手被人牵住,瞳孔倏地紧缩,背脊下意识挺直。

    “你识字么?”程不雪问道,“能写吗?”

    阿哑怔怔点头,黑沉的双目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情绪,继而转瞬即逝。

    “那你能写给我吗?”程不雪摊开自己的手心,一只手握着阿哑的食指。

    许是程不雪身子羸弱,常年深居简出,未经风霜,一双纤纤玉手白皙细腻,骨节处泛起一抹红,她握着阿哑的手只是虚虚搭着,却让阿哑方寸大乱,下意识后退两步。

    程不雪强硬地抓着他的手,和善的目光始终紧紧粘着他,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别走啊,我长得就这么吓人?”

    阿哑猛地摇头,匆匆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身子朝程不雪的方向若有似无地靠近了几步。

    他看到程不雪掌纹清晰的手心,只觉得脸颊发烫,被握住的指节皆是一阵热气。

    程不雪抬了抬手,眉梢眼角微微上扬,杏眼含笑地望着他。

    阿哑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写下三个字。

    “楚、砚、之。”程不雪一字一句念了出来,“你的名字很好听啊。”

    确实,听起来像小说男主角,怎会是寻常流浪汉的名字。

    会写字,应该学过,看这气质,或许是家道中落的小少爷。

    思及此,程不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弯起标准的弧度,“那么以后我叫你砚之,可好?”

    楚砚之眼神一阵波动,几乎是用余光把程不雪看了个遍,向来淡漠的丹凤眼涌动出异样的神色,“砚之”两个字在他腹腔里反复回响打转,空谷传响,将他心间的小溪荡出层层波浪。

    他抿抿嘴,肃穆地点头。

    程不雪逐渐熟稔起来,又道,“今年多大岁数了?家住何方?”

    楚砚之一一作答,一笔一画回答的极为缓慢。

    “十四。”

    “无家。”

    正中程不雪下怀,她按捺住上扬的嘴角,状似惋惜地叹了声,“可怜的孩子。”

    她抬起头,捕捉到他闪躲落寞的目光,柔声道,“既然你没地方去,要不就跟着我吧。”

    楚砚之恍惚一瞬,视线凝在她的脸上,明明疤痕狰狞可怖,此时此刻却柔和下来,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笑吟吟地看着他,仿佛能透过皮囊望穿他阴暗潮湿的灵魂。

    万籁俱寂,仿佛在这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夜里,连同上下鼓动的心跳都一并隐去了。

    楚砚之不置可否,程不雪伸手点点他的手背。

    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给个机会。

    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楚砚之倏地收回手。

    【功德值+100】

    系统的电子音突兀地响起。

    程不雪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惊。

    怎么回事?程不雪云里雾里,四下寻找功德值的来源。

    无意间对上楚砚之的眼睛,眸光动了动。

    他低下头,微微凑近程不雪的脸,一双剑眉星目衬得他面容更为俊朗,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俊俏模样令人心生好感。

    楚砚之定定看着她,程不雪窥见他眸间升腾起的热气,似是康河上的柔波,舞榭歌台中的倒影,又像江南朦胧的烟雨、二八月的扬州,流光溢彩。

    他抬起食指,郑重严肃地在她手心留下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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