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皇帝一愣,好奇这个小官想做什么。

    而晏期年则一脸冷漠地看着亲妹,气势寒如冰霜。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会有此刻。

    只是没有阻止的机会了。

    众官员也被晏苏荷的举动吸引,好奇地盯着她看。

    晏苏荷冷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但自她跪下那一刻起,内心无比平静。

    她双手平齐至额,低头垂眸,说话掷地有声:“陛下!臣有罪!臣没有资格接受陛下赏赐!”

    众官员面面相觑。

    皇帝亦不解地问:“爱卿功劳甚大,何罪之有?”

    “三年前臣凭借书画得弘文馆学士詹老赏识,进弘文馆任令史一职,后得大理寺卿提拔,进入大理寺做官。”

    大虞朝的科举制度并不完善,官吏选取大多还是按照旧例,通过祖宗荫庇或是士族举荐来选官。故晏苏荷无需参加科举也能做官,并且一路隐藏身份谋职至今。

    “臣自大理寺官员评事做起,每次升降大理寺都留有档案,且臣每年都通过了吏部考课,任职能力没有做假。”

    “臣一路为官皆是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贿赂之事,万望陛下明察!”

    这又是提做官过程又是说他能力没有作假、没有贿赂的,这方砚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皇帝和朝臣都全神贯注地、倾耳以听他接下来的话。

    但见那身姿瘦弱的官员俯身磕地,苦情至极,听她凄然道:“臣感激陛下恩赏,但臣已犯欺君之罪,不敢受!”

    欺君之罪?

    朝臣们的眼睛亮了。

    底下一片沉静,唯余晏苏荷的声音悠悠飘荡。

    “臣女扮男装欺瞒至今,已是万死难辞,今日有幸面圣,臣不敢求恩,只盼史官书史、记载江南一案时,不要抹去臣的姓名、遮掩臣的女子身份!臣愿以死明志,求陛下赐死!”

    此话一出,朝野震惊,无不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说什么?女扮男装?

    是她说错了还是咱听错了?

    官员们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这个官员:但见她身姿纤瘦高挑,确实远不如其他男子健壮,还有那张冰肌玉骨、春妍秋容的脸,不说男子,就是女子中都难有能与之聘美的。

    “大胆!!”但见陛阶之上皇帝怒拍御案,一声呵斥下来,吓得众臣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身边的赵内侍在陛下发怒后便下了御阶,往晏苏荷走去。

    却不料还未走近,就见晏侍郎出列走到晏苏荷身侧,撩起官服笔直跪下。

    众臣:!?

    锦衣哗啦一声垂地,晏期年铿锵有力道:“禀陛下,此乃臣之罪过,万望不要波及小妹!”

    众臣:!!!

    “臣罪不该放任亲妹胡作非为、欺君罔上,臣身为兄长,管教不严,竟让小妹犯下此滔天之罪!但求陛下念及小妹之功,怜其久病缠身、羸弱不堪,能饶其一死。而亲妹之过,理应兄长代之。望陛下恩准!”

    众官员本以为这女扮男装的是一个胆大无知、身世坎坷的女郎,却没想到她是晏侍郎的亲妹,那晏国舅岂不是她祖父,太后岂不是她姑奶奶,皇帝……岂不是她表叔父?

    这就是皇亲国戚了啊。

    要知道皇帝当初可是靠晏家登基的啊,朝中大半文臣都以晏国舅马首是瞻。

    殿上登时鸦雀无声。

    就连赵成德都顿住了脚步。

    皇帝更是震惊,从龙椅上起身,扶着桌案往外走,赵成德见状回去扶他。

    “你,你是晏家的五娘?”

    晏苏荷跪久了,膝盖疼,头有些晕,豆大的冷汗顺着她幞头往细长的脖颈流。

    她声音有些低弱:“回陛下,是。”

    她抬起头,双眸微红潋滟,跪得笔直,“此事与臣兄长无关,皆臣一人所为,请陛下不要罪及臣族人,只诛臣一人!”

    皇帝流汗:给朕十个胆子也不敢杀晏家人啊。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眼神示意了下赵成德。

    而赵成德是先帝留下来的,为人老谋深算,他很快理清条理,与皇帝耳言了几句。

    皇帝眉目一扬,大展华服,头顶冠冕旒珠晃动,他走到众卿面前,扬声道:“天子犯错尚与庶民同罪,况且晏国舅为功正直,从不以权谋私,有目共睹。

    而晏五娘身为晏氏女,本应贤良淑德、安分内宅,如今却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自古以来女子都以相夫教子、持家侍夫为己任,如今晏五娘却假冒身份混入朝堂,

    女子当官?你是当我大虞无人!还是觉得朕无德无用啊!?你又视我大虞臣子于何处!视朕的脸面于何处!如此罔顾人伦,违背纲常,使朝臣蒙羞,使朕受辱,其罪当诛!!”

    天子之威,哪怕是一个平庸的天子,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众臣汗流浃背。

    晏期年静而不言。

    晏苏荷则笔直跪着,目视前方,纵使皇帝的暴怒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她内心也毫无波澜。

    皇帝顿了一下,觉得紧张气氛已经烘托到了,便轻咳一声,缓了下来:

    “但念及晏五娘在江南有功,且尚未查明做官之缘由,此事便暂且搁置,交由刑部审理。至于晏侍郎护妹心切,一时口误情有可原,朕理解。也希望侍郎之后能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皇帝眉目一扬,非常满意自己刚才的表演,朝众臣道:“众爱卿以为如何啊?”

    殿内大多数朝臣就算是有异议,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晏家作对。

    故沉默半晌,终是有官员先开了头:“臣附议!”

    接着便是满殿齐整的一声:“臣附议!”

    皇帝松了一口气,晏期年则起身回话:“臣遵旨。”

    唯独晏苏荷还在跪着,她抬眸瞪大眸子,执着地看向皇帝,声音柔但有力:“陛下,臣恳请您承认臣的女子身份!”

    皇帝尚未说话,赵成德已站出来:“大胆!晏五娘以女子身份入朝为官已是使朝臣受辱,如今还妄想陛下允许在史书上留下你的劣迹,简直无法无天!来人啊,掌三十!”

    晏期年登时拦在亲妹身前,冷厉眸光一扫,竟令赵成德后退了一步。

    他皱眉,冷毅眉目间尽是不虞,“赵内侍,不若听听陛下是如何想法?”

    赵成德没想到晏侍郎维护亲妹至此地步,心里顿时不快。

    但他没傻到与晏家作对,便忍着不快,向皇帝请示:“陛下,您看?”

    皇帝摆手,“朕听闻晏五娘自幼体弱,掌罚就免了。”

    “来人啊,把她押下去!”

    皇帝的拒绝晏苏荷听懂了,她脸色瞬间煞白,膝盖一软,被兄长伸手扶住。

    晏期年无声叹气,扶亲妹起身,向上请求:“恳请陛下让臣送小妹去刑狱。”

    皇帝无可无不可地,摆手允了。

    *

    夏木垂荫,南风过境,新柳青青,黄莺鸣啼。

    宫墙内树木拂苏,夏意盎然,而一群内侍、禁军正整齐地跟在晏侍郎身后,准备押送晏苏荷入狱。

    一行人到了刑部,晏期年甫一进内,便注意到了站在官署廊道上与官员说笑的那温润青年,霎时见眉目冷下。

    那青年也似有所感的回眸,正正与他撞上视线。

    温行雪视线越过他,往他身后的晏苏荷看去。

    女郎身影清直、脸色沉静,看到温行雪时,朝他微笑示意。

    温行雪便放下心,转身继续与官员交谈。

    晏期年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的交流,不由皱眉,捏紧拳头,转身往刑部狱的方向走去。

    他将妹妹送进去刑部狱,上下打点了一番后,便急不可耐地回到刑部官署,准备收拾人了。

    他怒气冲冲、大步流星而去,而温行雪正独自站在柳树下,一脸平静地等他过来。

    晏期年二话不说便一拳挥了过去。

    温行雪也不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退到柳树下。

    晏期年打得毫不留情,直教他左脸肿起,嘴角流血。

    晏期年大步过去掐住他脖子将他提起、扔在地上、又是一拳。

    而温行雪生生挨了两拳,没躲。

    只在第三拳要落下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温行雪与他对视,直直望进他阴郁的眼神里。

    那眼神是巴不得杀了他解恨啊。

    温行雪轻勾唇。

    两人手上较劲,温行雪就势一拧,翻身而起,带着晏期年往旁边滚了一圈。

    他们一言不发就开打,引得刑部诸官都出来在檐下探头。

    晏期年穿着深紫色官服,温行雪则一身素白色锦袍,深紫的艳与纯白的素混在一起,衣摆交缠,在地面上掐架翻滚,格外鲜明。

    刑部官员都知道这两位的关系,哪敢上前劝架,只得眼巴巴地在边上盯着,让小黄门去把太医署的医官请来,免得这两位在此出事。

    “温行雪!我当初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亏我那么相信你,把婉婉托付给你,而你呢!”

    晏期年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时有些狰狞,他死死掐着温行雪脖子,气愤地继续:“而你却私自把婉婉送回京,你是要害死她吗!”

    “你想害死我们晏家吗!?”

    温行雪被他死死压着,长眉轻蹙,颇为勉强地制止他动作,他艰难道:“对…对不起。”

    “对不起?这是你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事吗!”

    深紫官袍垂下,与他白衣相触,晏期年掐着他脖子不松手,赤目死死盯着他。

    温行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难受地伸长脖颈,继续:“对…对不起。”

    他神色脆弱,深情眉目里尽是难受,而晏期年力道不减,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只会说这几个字?”

    温行雪握着他的手,轻声:“你先消气。”

    晏期年微眯眸,脸色沉下。但思绪也终于被他的话拉回拢,心里的火气消了点,便逐渐松开他,将他甩到一旁柳树下。

    温行雪终于能再次呼吸,他侧身捂着脖子,身子蜷缩、难受地咳嗽起来。

    脸色涨得通红,理智慢慢回拢,温行雪深喘着气,长睫轻颤,乌眸湿润地盯着远处放空。

    晏期年踢了他一腿,声线冷硬:“起来。”

    温行雪才回过神来,双手撑地,身子摇晃地慢慢起身。

    晏期年冷冷盯着他,淡声:“去你的官舍说话。”

    温行雪点头。

    刑部官员见没热闹看了,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缩了缩肩、把手拢在袖里,灰溜溜回去工作了。

    *

    潮湿牢狱中,晏苏荷安静地坐在一张干净木椅上,刑部官员把她送入地牢便离开了。

    此刻她孤身一人,官服尚且在身,外面明亮的日光从地牢高高的铁窗处漏进一点,让牢内不那么昏暗。

    晏苏荷此刻的内心很平静。

    医工说她命不久矣,她也能感受得到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故若是能在这剩余的短暂生命中做出一件有意义的事,晏苏荷想是很值得的。

    不管日后史书上能不能留下她的名字,晏家五娘以女子之身为官的事都会在长安传开。

    女人做官,多么荒谬、却又震撼人心的一件事啊。

    而她只是希望,天下女子都能意识到——路,不止一条。

    她们不应该只有嫁为人妻、盼子成龙这一条出路!

    女人也可以依靠自己谋生,而不是依靠自己那懒惰、贪婪、好色、或者愚蠢的靠不住的丈夫。

    晏苏荷读四书五经,也读《女诫》《女训》,母亲教她三从四德,她只从中品出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正——为什么要求女人顺从男人,却不要求男人听从女人?

    这不是在驯化人们男尊女卑的意识吗?

    晏苏荷深感不屑。

    她自幼跟着父亲念书,博闻强识,聪明机敏,过目不忘,一点就通,就连祖父都曾说,若她是个男儿该多好。

    他们都说她可惜。可惜不是男儿。

    晏苏荷只觉嘲讽。

    事到如今,她应该知足止步的。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制造出了噱头,却不能让这件事在史书上流传。

    就像她不甘心女人不能涉政一般,她不甘心止步于此。

    她还有余力,还有一点时间,她便想尽最后一点力,做最后的事。

    晏苏荷开始思考自己能利用的事,将人、事和各方利益列出来一点点分析,不放过一丝小事。

    突然一堆抱着被褥家具的狱卒出现在牢外,开门的狱吏解释是来收拾牢狱的。

    晏苏荷便抬眸,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地布置着床榻桌凳,一时竟发起呆来。

    她手脚冰冷,刚想问狱卒能不能送一盆火炉进来,甫一出声,就觉喉咙中涌上一股铁锈味。

    连日奔波早就损伤到她的五脏六腑,晏苏荷捂着突然刺痛的心肺,脸色瞬间惨白。

    她蜷缩着身子,捂着绞痛的腹部,浑身颤抖。

    牢狱阴冷潮湿,她自幼病弱,只待了一会儿便受不住了,寒气刺骨而来,病痛发作得比往日更剧烈迅速。

    晏苏荷唇边涌出一口血,将她淡无血色的唇染得妖艳昳丽。

    她眉头紧皱,将脸埋进臂弯,疼得发出了微弱声音。

    “晏娘子?晏娘子你怎么了?”一旁细心的,应该说一直被她美色吸引的,狱卒担心地凑近问道。

    晏苏荷身体颤抖着,弱声道:“没,没事。”……缓过去就好了。

    可狱卒被上司交代过,要好好照顾这位娘子,便急忙跑出去叫人,紧接着不少人将她围住,上前关心。

    晏苏荷意识不清,咬唇发颤,她低声:“冷,好冷。”

    狱卒便赶紧把炭盆端到她面前。

    晏苏荷蜷缩着身体,意识混沌,而身边的火炉热意滚滚,她四肢逐渐回暖,折磨人的痛意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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