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晏苏荷做了一个极其香.艳的梦。

    梦中,她站在一个陌生的宫殿里,听到不断从帐内传来的细软娇吟声,她不由朝声音方向看去,恰好此时那华丽的床榻上、纱幔随着震动的床板掀起一角,霎时春光尽泄,鸳鸯戏水行欢。

    她看到一对男女。

    女人的腿正挂在男人手臂上,肤白胜雪,身姿曼妙。

    她凌乱的乌发披散在枕席间,黑白相映,衬得她肌肤更加雪白,而她纤弱的身子则被男人赤.裸的后背遮住,让晏苏荷窥不得半点春光。

    只是——

    她的目光停滞在那女子娇艳欲滴的脸上。

    怎么,好像,与她有点像?

    晏苏荷猛遭雷劈,怔怔地看着榻上的那对戏水鸳鸯,无法动弹。下一刻便感觉有一股力量拉她,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再睁眼时竟已成了那躺在榻上的、男人身下的女郎。

    晏苏荷瞳孔骤缩,鸦羽般的睫毛轻颤,腰肢被人扣住的战栗感瞬间遍布全身,她还清楚地感受到颈间温热湿润的吻。

    他在咬她!

    晏苏荷反应过来,垂眸向男人看去。

    越过他模糊不清的侧脸,她看到男人青筋突起的粗颈,以及肌肉贲.张的肩臂,以及正环着男人脖子的属于她的雪白手臂。

    晏苏荷愣住了,内心震惊、恐惧、害怕、羞耻等情绪一并涌出,她下意识松手,迅速环在胸前,推拒男人。

    后者被她惊动,停下动作,他伸手安抚性地揉她长发,嗓音低哑:“怎么了?”

    晏苏荷抬眸去看他。

    却发现始终看不清楚的脸,她只能道:“不要…不要碰我。”

    女郎眸中有泪。

    男人看到她眼中水雾,伸手去擦,“弄疼你了?”

    粗糙指腹抚过眼角时,晏苏荷心脏战栗,她侧过脸躲开他,一时间思绪纷乱:这是哪?他是谁?她又是谁?

    可不待晏苏荷平复心跳,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男人手指一下下轻柔地抚摸过她皮肉,直让她身体打颤,羞辱得落泪。

    晏苏荷阻住他的手,咬唇哭腔:“住手。”

    男人动作一顿,却突然俯身而下,与她鼻尖相贴,似是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晏苏荷惊了下,恍惚间,她好像看清了男人那双沉静冰冷的鹰眸,好似有万千情绪藏在里面。

    她惊惧地与他对视,却听他笑了一声,那笑声沉闷、低哑,却又让人无端觉得他在难过。

    晏苏荷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难过起来。

    而下一刻腰肢被人抬起,晏苏荷猝不及防、毫无反手之力,而他已俯身压来,低头索吻。

    唇畔相贴的柔软与冰凉感让晏苏荷瞳孔骤缩,抗拒声从她唇齿间溢出,却不起作用。

    她又惊又惧,眸中再次蓄满泪珠。

    男人动作是温柔的,只是对于毫无接吻经验的晏苏荷来说,他如洪水猛兽、恐怖至极。

    唇齿缠绵间,大脑被吻得窒息,神魂飘浮不定,晏苏荷意识混沌,于窒息中意识到这是个梦境。

    她心忽地定下。

    有了这个想法后,眼前景象开始变得虚幻,梦境褪去,却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晏苏荷感觉舌尖被人轻巧地勾了下,随后听到他那令人心脏骤缩的声音:

    “婉婉……十年了……我还是好想你……”

    *

    江南烟雨连绵,路过金陵,能听到秦淮水声汩汩,时值五月初,暑热未盛,又添新雨,湿润空气中便带了一丝凉意。

    车轮辘辘,细雨绵绵,官路上缓缓驶来三辆古朴雅致的马车,一样的形制,车身俱是能容纳六人之大,不同的是前后两车皆素净无物,唯中间那辆有兰花纹饰,且车顶四角坠有珠宝,车木带香,华帐精美。

    木窗开了一扇,能看到里面遮挡用的淡蓝色轻纱,不难看出是女子用物。

    车队前后都有甲卫护随,马车慢行,偶尔能听到卫士扬鞭抽马声,以及远处湍湍流水声。

    马车摇晃间轻纱飘起,细雨随风吹进车内,隐约能见一貌美女郎枕在婢女腿上休憩。

    不知是冷雨搅扰,还是春.梦太过旖旎,晏苏荷后背闷出了一身汗。

    她指尖微颤,有醒来的预兆。

    稍一会后娥眉轻蹙,她那清山玉骨般清美的脸庞上出现一丝痛苦,而后轻喘,从梦中惊醒。

    晏苏荷撩起眼皮。

    她睁眸的刹那,就好似给一幅极致淡雅的山水画添上一抹浓墨,清绝容颜都多了几分秾丽。

    她双眸清润,起初眸间带着晴雨初霁般的朦胧,眼波流转,又好似有皎皎星河流过,秋水潋滟,波光粼粼。

    晏苏荷兀自待了一会儿,终于从梦中清醒,轻咳一声,撑身起来。

    刚一动身,便全身酸痛。

    是了,已经赶了十日路程,饶是兄长安排得再体贴,她也受不住这漫长颠簸。

    浅睡中的婢女听到动静,揉眼醒来。

    “娘子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都不叫我。”婢女声音软绵绵的。

    她搀扶着自家女郎起身,“娘子不休息了吗?”

    晏苏荷轻摇头,柔声:“我坐会儿。”嗓音沙哑。

    喉咙似被火烧过一般,说话时也如吞刀片一般地疼。

    可晏苏荷没在意,只神色淡淡地望向窗外,回忆着刚才荒谬的梦。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汽氤氲,远山渺茫,黛色时隐时现,而近处的官道路边栽植着青松、桑树,下着雨,愈显青苍。

    细雨飘啊飘,如同给天空拢了一层柔软轻纱,晏苏荷看着窗外丝丝密密的雨,眸色极淡,似清心寡欲,殊不知内里却压制着惊涛骇浪。

    不要说做梦,就是放在平日她都没有亲历过这种旖旎之事。

    实在太过荒谬。

    晏苏荷有些羞恼,却又不知为何,那男人的话让她感到悲伤。

    他是谁?她认识吗?

    而梦中那活色生香的春事她也只在《房.中术》上看过,以前都是半知不解的,经过此梦方算大彻大悟。这就不得不让她对梦境的真实性起了疑。

    她怎么会梦到超出自己认知的事?

    而那男人还叫她婉婉!

    她竟然梦到一个陌生男人唤自己小名,实在羞耻。晏苏荷淡淡地想。

    她静坐在榻上,神思远飘,良久,唇角微压,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晏苏荷在想:她怕不是真的需要一个男人了?

    “娘子,披件外衣,别着凉了。”婢女琼若的声音把晏苏荷吓了一跳,她被迫从思绪中出来,轻应了声,有些尴尬地拢紧了琼若递来的披风。

    晏苏荷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不再想刚才的梦。

    “娘子…要不,要不娘子去与郎君服个软、道个歉吧。”

    琼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娘子的神色。

    空气中有一丝微妙的凝滞。

    晏苏荷静了一会,垂眸整理裙裾,淡道:“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

    她梳着随云髻,如云一般柔软繁多的乌发盘卷起来,侧向一边,发间只插着一根碧玉簪,就再无多余饰物。

    女郎额头白净,睫毛弯且翘,皮肤白皙,安静坐在一侧,就如上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人儿一般,温润清雅。

    饶是日日陪在她身边的琼若,也总会不经意间被她惊艳。就比如此刻,小婢女上一秒还在劝人,下一秒就已经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欣赏自家女郎的倾世容颜。

    琼若心跳加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心道女郎实在美得过分,自己只是小小心动了一下,不过分吧。

    “那,那给郎君道个歉,说不定他会原谅娘子?”

    晏苏荷轻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琼若心脏一颤,尤其是见自家女郎这种笑容,冷不丁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婢女眼神露惧,晏苏荷轻挑眉,噗嗤笑出了声,她声音温柔:“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什么意思?”

    琼若小心翼翼:“女郎什么意思?”

    晏苏荷伸手托起下巴,眨着美眸调戏婢女,“你猜?”

    琼若耳边飞红,推耸她手臂,“娘子就不该去大理寺的,都跟那些人学坏了。”

    晏苏荷眉眼弯弯,随意道:“有什么不好的。”

    琼若扶她,语气认真:“女郎觉得好便是好。”

    晏苏荷唇角微勾,托腮看向虚掩着的车厢木门,声音却有些缥缈,“我是在想,与世俗作对,螳臂挡车,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琼若是一直跟在晏苏荷身边的,从她十五岁入弘文馆,到十七岁进入大理寺做官,琼若知道自家女郎这一路走来是如何惊险坎坷。

    琼若说好,心里却总是湍湍不安的。

    女子入仕本就是逆天而行,更何况欺君之罪是会掉脑袋的啊。

    所以女郎的事被大公子知晓,琼若反倒松了口气。

    毕竟有大公子在,女郎肯定不会出事。

    “总会有意义的。”晏苏荷自问自答。

    马车突然停下,有人敲响车门,沉稳有力。

    “婉婉。”男人声音低沉稳重。

    琼若听到大公子声音,在晏苏荷示意下推开了车门,“大公子。”

    雨雾朦胧中,青年一身鸦青色圆领缺袴袍,腰佩白玉,幞头裹发,肃穆冷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颔首,与晏苏荷对上视线,弯腰探进车内。

    晏苏荷起身行叉手礼,眉目微垂:“兄长。”

    “嗯。”

    晏期年坐到靠窗的一侧。

    他们兄妹俩一母同胞,都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生得是一等一的标致,晏期年浓眉凌厉,鼻梁高挺,轮廓线条刀削斧劈般冷硬,五官立体深邃,加上不苟言笑,看上去就不是好相与的。

    他气质偏肃穆。

    从前晏苏荷对兄长又敬又爱。

    此刻她与琼若道:“去把舅舅送的紫笋茶拿出来,我要为兄长煎茶。”

    琼若应是,从柜中取出茶盒,夹了一份翠绿色茶饼出来,然后跪在席上烧炭。

    晏期年看了妹妹一眼,肃冷声音有一丝温度:“婉婉身子还没好,不要劳累了。”

    晏苏荷对上兄长关切的目光,蓦地鼻子发酸,垂眸,“不劳累的,婉婉也好久没为阿兄煎茶了。”

    晏期年看了眼瓷碟中盛着的茶饼,没再说什么。

    晏苏荷便从榻上起身,跪坐到矮桌前,取出茶饼在风炉上焙烤。

    时人爱饮茶,尤以煎茶为乐。

    首先要焙烤茶饼以提香,再用石臼和石碾磨碾成粉,另将山泉水煮沸,一沸放盐,二沸添茶,三沸出汤,取茶汤清亮,味甘醇清香为佳。

    炭炉温暖,茶香清涩,女郎纤手翻转,用竹夹将已焙好的茶饼取出,放至石臼,准备捣碎。她跪姿端正,垂眉顺目间,一举一动尽是端庄。

    晏期年看着妹妹,双手搭在膝盖上,问道:“婉婉快十九了,可有遇到心仪的男子?”

    晏苏荷闻言舂捣动作一顿,抬眸望向兄长。

    她以为兄长此次又是来与她辩论吵架的。

    不知兄长何意,她思索一番方道:“兄长曾对婉婉说过,只要婉婉不想嫁人,就不会让婉婉嫁人。”

    晏期年与妹妹对视,眸色平静,他低声:“嗯。”

    晏苏荷表达得很清楚,意思是没有心仪之人,本以为兄长不会再说什么,却又听他开口:“我听却寒说,你曾有意与他定亲。”

    晏苏荷闻言手一抖,神色微变。

    却寒,是温家长孙温行雪的字。

    他与兄长年龄相当,志同道合,是多年好友。

    三年前,她曾向温行雪提出两姓联姻、各取所需一事。但那时他拒绝了。

    晏苏荷微皱眉,不知道温行雪向兄长提起此事是要做什么。

    她道:“那兄长肯定知道婉婉为何想与他定亲。”

    她就不信温行雪说话只说一半。

    晏期年看着这个自幼学习四经五书却违背礼法纲常、离经叛道的妹妹,心情复杂。

    整整三年。

    他宠爱的妹妹欺骗了他整整三年。

    他以为妹妹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却不想她已经穿上官服,与士人男子站在一块,违天悖理,罔顾纲常,大逆不道!

    偏偏亲妹病弱,晏期年无法狠心对她,只想寻一个最有效直接的法子。

    晏期年心事沉重,盯着亲妹的眼神变幻莫测,他屈指敲着膝盖,淡声:“今日兄长不想听你讲是如何女扮男装欺瞒众人的事,姑且聊聊你在江南做的…”他似在斟酌用词,良久方道:“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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