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男人停止了动作,却没收回喜杆,像是在等她的下文。

    “有些话……我需得说在前头。”元遥的声音很轻,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以为他是没听见,正想着要不要再重复一遍,喜杆倏地离去,布摆落下,她知他这是听见了。

    “我们二人的婚事是陛下做主,非你我所愿,我也知你因此被削去了兵权,”元遥缓声继续:

    “我的本意是,如若你愿意,最多不超过一年,我们便可和离。”

    她说完有一会儿了,没等到段淮的答复,确切来说,他从进门开始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抿了抿唇,元遥再度开口:“我说到做到,届时定会还你自由。”

    又过了许久,段淮依然不出声,答应与否也没个话音,元遥难得地有些急躁,思考几许,抬手摘下了盖头。

    再侧头一看,原来那人就坐在榻边的圈椅上,一副闲散松懈的模样,正眸色不明地望着她。

    没见到人还好,这一看见他的脸,她反倒不知作何反应。

    “终于舍得摘下来了。”段淮双肘抵着椅侧,修竹似的指节搭在一起,两只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冷淡道:

    “我还当你要这样坐上一整晚。”

    果然,开口就是揶揄的话。

    元遥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见段淮不再看她,起身径直向檀木桌,举起原本用做合卺礼的酒盅一饮而尽。

    一杯饮罢,他微微侧身,长睫抬起,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

    那道视线一扫过来,元遥下意识躲开,看向别处。

    而后就听见那人轻嗤了声,她立刻僵住了身子。

    余光瞥见,另一杯酒也入了段淮的口。

    夫妻礼成的交杯酒就这样被他一人喝尽。

    若说先前还存有一丝侥幸,那此时此刻,元遥能够万分确定——段淮对这门婚事极其不满。

    以至于他现在就算摔门而出,她也不会觉得奇怪。

    可这人非但没摔门而出,竟然还若无其事地解起了衣带,三下两下将脱下的外衣扔在衣架上,不紧不慢地朝床榻这侧走来。

    元遥实在捉摸不透,只得疑惑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段淮站到了她的身前,一膝半跪在床沿,俯下身,同她近在咫尺。

    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登时将她包围,某些猜测乍然间涌上心头,元遥一瞬屏住呼吸。

    宫里嬷嬷昨晚的谆谆教诲零散地钻进脑海,他们二人拜完堂,如今已成夫妇,那么洞房之中夫妇之间,接下来应当发生的事情自然不言而喻。

    可段淮不厌恶她吗,怎么会……元遥不自觉紧缩着往一旁靠,又因不确定他的意图从而不敢太过明显,轻轻挪动着。

    “元遥。”

    低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传来,震得她耳畔一麻,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

    “你碍事了。”

    什么?

    碍事?

    元遥满腹疑云地抬头,才发现原来段淮在拿她身后的被褥,因她坐在此处,挡着他了。

    连忙站起身,她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没看见。”

    像是看破了她方才所想,段淮嘴角似有些上扬,眼神也变得别有意味,“你这是以为我要对你做些什么?”

    “我……”元遥欲言又止,她肯定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最终选择沉默不语。

    “大可放心,”段淮背过她,将大红被褥铺在地上,“我暂且还没有那种念头。”

    说完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自顾自地开始收拾。

    凭他此举,元遥大致可以认为,段淮接受了她的提议。

    那么今后的日子便好过得多。

    元遥刚坐到梳妆镜前,倏而想起什么似的,侧头寻向段淮,对方背对着她,已经铺好了褥被。

    几经斟酌,她开口道:

    “段淮,你可以告诉那个姑娘,我们成亲是有名无实,让她放心。”

    男人闻言停下动作,转身面向她,眉头皱得厉害。

    见他有疑色,元遥补充道:

    “就是和你一起回京,又一起逛了灯会的……那个很漂亮的姑娘。”

    段淮没说话,眉宇间似有缓和。

    他的反应在元遥看来,是想到的心悦之人时才会流露的温柔深情,于是她又道:

    “你们既两情相悦,那便——”

    “你在外边就是这么编排我的?”段淮打断她。

    “我没有,”元遥解释着,她只是怕耽误了人家的姻缘,“中秋宴时你不愿接受圣上指婚,旁人都说是因为这个。”

    他笑了一声,顺势抱胸靠在一旁的供案上,反问:

    “那天宫宴你又不在,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许是他的语气神态太过从容,元遥莫名生出了些心虚:

    “我听别人说的。”

    “你打听我?”

    元遥想要否认,一抬头就迎上了他那双携着调笑的眸子,一下子有些语塞。

    “我无意中听说的。”

    “你说的那个跟我一起回京的姑娘,叫楚秋秋,可还记得我母亲姓什么。”段淮敛回笑意,正经说着。

    她当然记得,段淮的母亲出自关中楚氏,楚氏多名将,段母自小随父征战,巾帼不让须眉,怀段淮之时还在淮水河畔指挥千军,只可惜最后因生产而亡。

    那这么说,楚秋秋与段淮母亲……

    “她是我舅父的女儿,从小生在林州,一直想来京城瞧瞧转转,就跟着我一同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元遥手心松了松,回正身子:

    “我还以为……”

    “我那时搪塞指婚,只是因为我还不想这么早成亲,别听风就是雨。”

    这赐婚对他而言果真是个赔本买卖,失了兵权不说,还被迫娶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女子,怪不得他没什么好脸色。

    不对,他平时也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就像她承诺的,最多一年,待到大业谋成,她便可还他自由。

    道了声抱歉,她刚要唤人进来为自己拆下繁琐的发饰,突然听见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那你呢?”

    元遥疑惑地动了下头,手上还扶着凤冠,无意中扯到了一撮儿头发,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没什么。”

    见他没有再要说话的意思,元遥赶紧叫了馨儿她们进来帮她解决头上的燃眉之急。

    这新娘子的发式复杂至极,两个婢女弄了许久好大才尽数将珠钗步遥拆下。

    下人们掩门退下,屋内又只剩了二人。

    元遥无意瞄到一旁的段淮,他洗漱完毕,两条长腿一箕一曲,衣领松散,随意地靠着床沿,桀骜不羁得很。

    同时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她,不知在作何想。

    元遥在他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于是侧过身,故作淡定地起身走向衣架。

    要在这么一个男人面前宽衣,对她来说难比登天,虽说有屏风遮挡,但在烛光的映照下,身影轮廓不说一览无余,也是呈现得一清二楚。

    应是察觉到了她要做什么,未等到元遥开口,段淮的视线先行落到了别处,后来干脆转身躺了下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悄悄松了口气,元遥利落地在屏风后换好了寝衣,待她走出来,简单清洗过后,段淮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乍一眼看上去,其身长好似和床差不太多。

    元遥隐约间想起儿时明明两个人差不多高的,怎的他现在超了她这么多,莫不是北漠的水土更催人长个?

    不知不觉间出了神,元遥不急着收回视线,反到他身旁蹲下。

    “段淮。”

    听见她唤,男人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身子动都没动。

    “我府里的房中有一张美人榻,对于你而言有点小,”元遥轻声道,“但我睡是刚好的,今后我们回了公主府,你睡床,我睡榻。”

    “今日辛苦你了。”

    因着她本就对他有亏欠,所以在这些事上不想再亏待他。

    “你好生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元遥刚要起身,紧接着听到一声冷笑,笑声的主人回正了身子,挑衅似的迎上她的目光。

    “我说——”段淮眉峰一挑,“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今后也要跟你同房而眠了?”

    他这话让元遥有些恍惚,印象里,段淮上次这般对待她,还是还是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

    仿佛后来那个在她父皇去世时,会坚定地告诉她“还有我在”的段淮不曾存在过。

    思绪被地上男人的轻啧声打断,元遥回过神,见段淮猛地坐起,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使得她向后一躲,险些摔倒在地。

    段淮见她这样,表情似有些许波澜,很快恢复如常,不耐烦道:“你想睡在这儿,我不介意给你腾个地方。”

    元遥听明白他这是嫌她在这儿蹲得久了,扶着床沿慢慢跪坐起来,想了想回道:“也行,在你的房里还占你的床确实不太合适,反正就这一晚,我睡地上吧。”

    本以为他听了这话多少会欢喜一些,谁知他脸色却愈发难看,说实在的,要不是元遥与他自幼相识,当真会对他这冷若冰霜的模样望而却步,哪还敢这般面对面地商量。

    段淮眸色愈深,毫不客气地坐到床边,两腿岔开,手肘支着膝头,垂着眼,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房内再度静谧下来,元遥反应了须臾,低头开始整理被褥。

    段淮刚刚就是随意一扔,两张被子几乎分不出哪张是用来铺,哪张是用来盖的。

    虽然费了些力气才整饬平整,但至少不用跟段淮大眼瞪小眼,避免了些相顾无言的窘迫。

    她手上的动作还没结束,就听一旁传来了布料摩擦声,再一看,段淮已经躺上了床,同方才一样是背对着她的。

    大概只要她也麻利地躺下,两人今晚不会再有交流,想到这儿,元遥悄悄松了口气,尽量轻声地钻进被子。

    刚开始不明显,躺下没一会儿,凉气便透过被褥钻进肌体,她将身上的锦被裹紧了些,仍是无济于事。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寒意愈来愈盛,元遥翻过身偷偷瞧着近在咫尺的床榻,以及床上呼吸还未均匀的男子,无奈叹了口气。

    罢了,眼前这状况,安生度过今晚比什么都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蜷起身子,她决定将就着睡。

    算起来,自从母后逝世,她已经许多年不曾与人同屋共眠过了,虽说二人并未同床,但身旁不远处就睡着一个大活人,元遥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往事如同翻书页似的,不受控地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许是前事沉重,她思绪越来越模糊,逐渐分不清梦与记忆,眼皮一次次下坠,直到紧紧合上,但睡不踏实,每每要进入深眠,身子总会因寒凉不自觉轻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元遥恍惚中以为自己置身阴冷黑暗的洞穴,意识也如断了线一般堕进深不可测的洞底。

    就在她几欲挣扎无果之时,周身突然被炙热包裹,霎那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

    迷迷糊糊的,元遥下意识向温暖的源头越靠越近,几近是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娇气。”

    耳畔隐约传来一声低哑的抱怨,伴随着灼热的气息。

    元遥本能地想要抬起眼皮,但人早已陷入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好奇半刻不到,便丢盔弃甲,窝在温热里不愿清醒,不一会就彻底睡了过去。

    她应当是在做梦。

    只有在梦里,才会有人将她救出那见不得光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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