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句说是温文尔雅,偏又带了丝威胁,着实谈不上友善。
云锦书眼睫微颤,手指不自觉地绞紧衣角,半晌才回复:“是,奴婢会照您的意思做。”
冰凉的温度自手腕传来,粗粝的触感叫人难以忽视。
锦书略略抬眼,掌心里赫然多出一方纯白无瑕的锦帕。
花样纹路均是熟悉的样式,云锦书倏尔将其攥紧,来不及道谢便听见男人温淡的声音复而响起。
“宫宴那日,云司灯表现不错。”
云锦书沉心细想便理清了思绪,无非是她那日的救场被他看在了眼里,或许是在喧嚣的殿堂、又或许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这样被窥视的感觉让她心中生出恶寒,这位不被所有人待见的豫王殿下,其实是最危险、最善于蛰伏的狩猎者。
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云锦书匆匆道了谢便径直离去,干净又利落。
星点烛光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李景晏静静地注视着早已漆黑的庭院,忽而抬手弹了弹肩际并不存在的灰尘。
“追影。”
四下寂静,尚且明亮的烛火遽然被风吹灭,映出来人颀长而魁梧的身躯。
李景晏头也不回,仿佛自说自话一般:“盯着她,发现异常格杀勿论。”
他倒是不信世上有这么多巧合,偏偏还是出现在他议事的时候。
*
自长明殿回来后,云锦书一连几日都过得安生,连带着被玉清公主刁难也没有半分怨言。
虽然这公主刁蛮跋扈,但心思都写在明面上,总比去应付长明殿里那位主子来得轻松。
云锦书猛然打个冷战,正在捆扎灯框的手不经意便被竹片划出一道血痕。
汩汩血珠坠在指尖,锦书正欲起身寻药包扎,门外忽然响起悉索的交谈之声。
顾不得伤口,云锦书推开房门。路过的小宫女猛然止住话头,规规矩矩地福身问安。
二人神色不安,锦书眉心微蹙心感怪异,正欲问话便看见琥珀急匆匆地朝她奔来。
琥珀跑得满头大汗,一连蹦了几个词都没说明白,云锦书无奈拍拍她的背,耐心等她平复呼吸。
“圣上今儿个翻了玉清公主的牌子,听尚宫局那边说,好像是册了婕妤的位份呢!”
高句丽与邻国素来不睦,此番玉清公主是作为安邦的纽带,为了两国体面给她稍高的位份这也是意料之中。
云锦书点点头,忽而想到前些日子那小公主要求更换新的灯油。若她今夜侍寝,那也只好明日再去了。
当夜上值,云锦书按照惯例指派宫女去往各宫各殿。
唯有长明殿,却是她自己前去。
人人都不愿意来这个冷清孤僻的地方,她也实在是瞧不上这群人拜高踩低的做派。
云锦书手执烛台引燃烛芯,玉簪花的香气缓缓渗透,明灭跳跃的烛火隐隐让她看走了神。
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云锦书提着灯笼转身,额头猝不及防抵上坚硬。
李景晏垂眸凝视着她的举动,她张了张口微微福身:“豫王殿下。”
云锦书从心底对这位皇子感到害怕,向来都是趁他外出的时候进来点灯,今日倒也不曾想和他撞上。
问安过后,四下一阵诡秘的安静。李景晏侧身绕过她,径直落座于旁侧的小几,执起筷著便欲用饭。
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曾用饭,那菜看起来都不知道晾了多久了......
锦书兀自腹诽,李景晏头也不抬,细细咽下一口饭,淡声:“云司灯,你还有事?”
本欲出口解释,但话到了嘴边竟生生变成了她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您如何会认出那夜在省经阁的人是我?若是您认错了呢?”
闻言,男人放下手中的碗,直起腰背,不紧不慢地朝她的方向看来。
云锦书被这一眼看得心底止不住打鼓,正欲寻了借口开溜,男人的声音却让她的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那日我在宫宴上便瞧见了你,距离虽不近但足够看清轮廓。即便后来隔着屏风,你的外形总不至于出现太大偏差。”
李景晏语调轻缓,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是令人信服,无从辩驳。
男人仔细回溯着一点一滴,单指叩击着已经掉漆的小几,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只用了玉簪花轻轻一试,你便将情绪摆在了面上,可谓不打自招。”
云锦书聆听着他抽丝剥茧似的揣测,当下便有些羞愧地垂下脑袋。
她自小活在宫里,见过大大小小的风波,自诩是个行事谨慎之人,却不曾想今日被李景晏说得无地自容。
但云锦书不曾知晓,李景晏这番看人眼色的本事,都是这些年在贵妃手底历练出的能力。
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得不学会察言观色,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性命。
李景晏说完,饶有兴趣地补充一句:“云司灯,做人做事还是谨慎些好。”
云锦书咽下满腹羞愧,提着宫灯便径直朝外离去。素来沉稳的脚步也急促不少,颇有些泄愤的模样。
李景晏站起身,挺拔的身姿被烛火延长至墙壁。他执起剪子,准确地将一缕烧尽的烛芯剪下。
熊熊烈火倒映在他漆黑如墨的眸底,他仿佛能够透过其中去探寻当年差点被烧死的自己。
“是你克死了我的儿子!为什么是你活着!”
瞳仁不自觉紧缩,平稳的呼吸逐渐染上急切。
李景晏猛地退后两步,神色渐渐摆脱迷茫,隐隐掺着一丝压抑的暴戾。
“殿下,殿下?”
猛然抬头,李景晏对上追影关切的眼眸。冰冷的目光尚且来不及消退,生生将追影怔在原地。
李景晏抬指摁住刺痛的脑仁,良久才将那股异样逼退,声线也不复素日的平和:“何事?”
追影将这几日观察所得全部写在了纸上,李景晏自小眼力过人,仅一眼便可以将全部内容记在心底。
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云锦书不是乾德殿的眼线,她只是内廷最普通的一介六品女官。
李景晏捏住纸张一角,火舌瞬间将其化为灰烬。
他沉下眸光,思索须臾:“去查一下这个人,事无巨细。”
既然排除了敌人,那势必要为他所用。
*
春禧殿。
云锦书领着一行人立在宫道之上,眼见日头便要落山,眼前这扇紧闭的宫门依旧没有任何开启的迹象。
琥珀垂下头,贴近提醒道:“司灯,还有半个时辰咱们便要去上值了。玉婕妤再不开门,我们只怕会误了时辰。”
妃子侍寝都是当夜去,当夜便会由尚宫局着人带回。
云锦书已经摸准了时辰才领着宫女前来送灯油,却生生在春禧殿的门口浪费了整个午后。
最初还有玉婕妤身边的大宫女出来敷衍,到后面竟是宫女也对她们爱答不理。
云锦书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好看,正欲转身离开,眼前紧闭的门扉却在此时泄开一条缝。
大宫女巧慧端着架子,就连抱歉也只是浮于表面:“真是让您久等,婕妤方才已经醒了,您随我进来吧。”
压抑着久等的不满,云锦书一行人跟在巧慧身后入了内殿。
现下分明已近黄昏,玉婕妤倒像才睡醒似地。斜着身子半躺在贵妃椅上,娇俏的脸上浮现出自傲。
“本宫昨日侍寝实在是累着了,今日让云司灯久等了。”
明为关怀实为下马威的话语,云锦书不欲多做停留,着人放下灯油便准备告退。
“站住。”
心底暗骂一声,云锦书扭过身子,做出毕恭毕敬的姿态:“婕妤有何吩咐?”
玉婕妤直起身子,端过侍女手中的茶汤。一边拨弄着茶盖,一边若有似无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尚显稚嫩的司灯女官。
云锦书长相端庄,本是十分柔美的五官,但久在内廷当值,通身的气度隐隐掺了些威严。
玉婕妤收回目光,端出主子的架势,意图压一压云锦书的气焰:“本宫初进宫时,云司灯可是叫本宫好等,今日本宫也让你等一等,算是一个小小的惩戒。”
久在宫闱,锦书惯会做表面功夫。
正低垂着脑袋聆听她的训诫,巧慧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甜汤经过,隐隐带来一丝异样苦涩。
这味道闻着像是那日在长明殿闻过的关木通?
锦书抬眼探查,玉婕妤捏着一把小调羹,盛了半勺甜汤正欲往嘴里送去。
鬼使神差地,云锦书阔步上前,径直夺过她手中的甜汤。
几滴汤汁溅到指节,灼热痛感隐隐让她蹙了蹙眉。
玉婕妤后知后觉,怒喝道:“云锦书,你做什么!”
云锦书缓了半刻,转身将碗盏安放到梨花楠木桌上。扯出帕子随意擦了擦,沉声警醒:“别吃那个,里面有毒。”
玉婕妤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怒而反笑:“你打量着蒙骗本宫呢?谁敢对宫妃下手,本宫看你是怀恨在心,借机报复才对!”
缓缓叹了口气,锦书上前两步。不理会她的怒火,转而自顾自地说道:“下官曾经在某处闻过关木通的气味,味淡且苦。但有剧毒,轻易不能触碰。您若不信,大可去寻太医。”
云锦书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短短几句便将满屋的人震在原地,玉婕妤更是被惊到说不出话。
良久,玉婕妤看向端来甜汤的巧慧,连声音也不自觉变得颤抖:“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巧慧猛不跌匍在地上,对着主子连连磕头:“奴婢也不知!是尚食局送来的,说是皇上惦念婕妤昨夜辛劳,特意送八宝甜汤滋补啊!”
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云锦书不由自主默念道。
尚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