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春》
文/春如棠
2023.8.8
延熙十年春，苏州太守家中。
熹微初照，杏春院露台上的黄花梨木景泰蓝案几旁坐着个玉软花柔，却眉目含愁的少女。
少女纤长细白的玉手摆弄着那盏乳白色的莲花琉璃香炉，不一会儿，一缕青烟便从炉中袅袅而上，在金色晨辉中肆意流淌。
略带清冷的空气中霎时被一股素雅恬静的香味填满。
月见才进院门就闻到了辛辣的芫荽香，这是小姐给自己调制的安神香，加了芫荽，可缓解焦虑和恐惧，只有做了噩梦的时候小姐才会用这味香。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
月见走来便瞧见小姐按压着太阳穴的位置，将端着的点心放在案几上，忙起身给小姐揉了揉。
“嗯，醒来后脑瓜子也突突地疼。”月见的手劲儿很舒服，江幼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桌子上的点心吸引了她的视线，眼睛动了动，刚刚有了弧度的朱唇又瘪了下去，抬头看向院中的杏树。
杏花灼灼，春色正浓。
月见见此不解，忙解释道：“这是京城春盈阁的点心，是大少爷派人快马加鞭从京城送来的。”
月见伺候了江幼枝十余年，自是清楚小姐的喜好，对食物一向欢喜到不能自拔的小姐连闻都不闻一下日思夜想的点心，她觉得有些奇怪。
“花朝节快到了。哥哥送来点心，约莫着是提醒爹爹该准备上京了。”江幼枝长长叹了口气，视线回到案几上的点心，眉目间皆是无奈。
她忍不住捏起一块点心，厌厌地咬了一小口，憋着的小嘴巴还是不自觉扬了起来。
月见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酸起来。
在大元，凡是非贱籍且年龄在及笄前后的女子必须每年花朝节先到京中参与选妃，没有选上的方可另行婚配。
若有隐瞒者或提前定亲者皆诛九族。
而这选妃还不是给当今圣上选，是给大元国令人闻风丧胆的太子殿下宋曣选妃。
选妃整整十年，居然无一女子中选，也为大元的一桩奇闻轶事。
更加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参加选妃的女子，宁愿去和勤帝的后宫，也不愿成为昭宁殿下的储妃。
怪就怪太子殿下长年居住在西州不露面，传闻中的太子殿下实在骇人。
奇丑无比、暴戾无常、杀人如麻也就算了，又传出殿下还有断袖之癖。
十年来都选不到储妃，是因为身边一直有一美男子相随。
怕是女子们都觉得进了东宫，怕是连大婚之夜都活不过，就算活过了，也会被那位美男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吧。
嫁了个丑男人还要受这等耻辱，谁也不愿意啊，倒不如进了和勤帝的后宫，先不论是否能得到恩宠，但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
月见既不希望小姐被选中成为储妃，也不希望小姐进和勤帝的后宫。
人人皆说江家的二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柔桡轻曼，妩媚纤弱。必能得和勤帝青睐，未来定能大富大贵。
可月见总觉得小姐不属于宫闱女子，小姐八岁的时候就因复原出早已失传的早春散阻止了那场瘟疫而在大元闻名，还有“天降神女”之名。
若不是那件事...
哎...
小姐本就脸皮薄，尚在闺中就糟了这样的事，老天真是不公。
月见思前想后，试着安慰道：“小姐也莫过于忧心了，听闻昭宁殿下不喜女色，且当是去京城游玩罢了，估摸着等小姐到了京城，哪里的杏花也正好开了呢。赏完花再吃些吃食，听闻京城美食可多了。”
果然，提到美食，江幼枝的面色更加柔和了一些，她放下点心，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怕就怕那件事被圣上或昭宁殿下知道了...”尚未提及那事，江幼枝白嫩的小脸上就多了一丝潮红。
江幼枝自幼便有灵敏的嗅觉和超强的手作能力，普普通通的木质香、花香和草香在她手里都会变成好闻又带有神奇作用的香。
别人生病了要喝药，她倒好，配置一个香囊闻一闻便好了。
原本无限可能的未来就被八岁时那场灾难毁灭了。
之所以称之为灾难是因为到现在依旧找不到那个怪病的原因。
记忆中约莫也是个杏花灼灼的春日，太子选妃在即。哥哥江延珏春闱中了会元，爹爹在府中设了宴。
本是件令人开心的好事，可前一日晚上江幼枝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一群道士围绕着自己的画像念经，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满是荼芜香，梦到这里就把她吓醒了。
宴会那一日她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怎么的，在大家觥筹交错间，她忽然着了魔一般在院子里大喊道：“我要嫁给宋曣。”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而她又喊了数遍。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傍晚，她一睁开眼就看到娘亲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身后的爹爹和哥哥也眉头紧锁。
不明所以的江幼枝看着娘亲。
苏柔笙把江幼枝扶起来半倚着，正欲开口说话，便被急急忙忙进来的扶悦打断了。
“夫人，夫人，不好了...”扶悦一脸焦急。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苏柔笙皱眉，本以为儿子中了会元是好事，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下人如此毛躁心中更是烦躁。
扶悦抬起头来看了看苏柔笙，颤巍巍说了下去...
“什么...你说全江南的人都知道了？”江幼枝面上一热，犹如窗牖外娇羞的夕阳。
金黄色的夕阳透过窗牖折射了进来，案桌上插着的那支杏花亦如娇羞的少女，露出绒绒的金粉色。
扶悦说的事情江幼枝是完全不知情的，她只觉得醒来后身体很疲倦，脑海中没有任何这件事的记忆，可大家的神情又不像是假的。
斜倚在榻上的少女面色绯红，她看着娘手中紧紧捏着帕子，面上严肃不悦的神情，默默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被褥之间。
自这件事以后，众人看江家仿佛都变了味。
提起江幼枝也不再是什么神女，而是江家傻女。
你说说嫁谁不好，非要嫁那个变态太子！
江幼枝思及此，面色愈发潮红，白皙的手指握成拳，指关节愈发明显，她又恨又羞，只得在心底暗暗骂道：“宋曣你个混球！”
这句话，这么多年来她在心底骂了数万遍！
见小姐脸上的羞赧已逐渐染了几分怒气，她连忙将燃烧殆尽的安神香又换了上去。
青烟袅袅起，江幼枝逐渐安静下来，再次抬头看向院子里灼灼盛开的杏花树。
“陪我去采些杏花吧，柔柔最爱杏花香了，今日就做一些给她捎去吧。”
月见听闻自然是立马着手备工具去了，制香可是小姐每日必做的事。
沈小姐是小姐的闺中密友，沈家在苏州的这些年用的熏香全是出自小姐之手。
前些日子沈家因着生意南迁，全家人也跟着搬去了广州。
沈小姐和小姐差不多大，今年怕是也要去京城参加选试，可杏花香的制作至少也要月余，即使是今日做也来不及给沈小姐捎去啊。
月见想不明白，可主子如何作想哪里是她一个丫鬟该管的事情，她只需要乖乖听从主子的话就行了。
杏春院中的这株杏树是江幼枝的哥哥江延珏离家去京城参加秋闱那年给她种下的，说是等到杏花灼灼那年，她就能见到哥哥了。
说来也巧，这株杏树今年还是头一次开花。
本来江幼枝一点也不信，如今看来江延珏说的话倒也不是谎言，只可惜，她一直都不想去京城见哥哥。
*
江幼枝今日醒得早，杏花刚刚采摘完，也不过刚至辰时。
她将刚刚采摘好的杏花放入清水中洗净，一朵一朵放在竹编盘中，再将它们放在阴凉处晾干备用。
月见跟在她身后进进出出显得有些多余，但又没法。小姐喜欢制香，平日里制香也只让她帮忙准备材料，所以她猜，这会小姐应该会给她一张方子，让她按照方子准备取余香料。
果然，不一会儿小姐就递给了她一张方子，上面写了香料名称和所需用量，她拿着方子就往仓库去。
江幼枝见月见已经去了，而自己也空了下来，便想着去找爹娘商量一下，爹爹今日收了哥哥的信笺，想必不会去太守府了。
净了手便往爹娘的院子走去。
京城是万万不能去的，虽说八岁时那事她没有任何记忆，可从后来这几年大家的眼光和闲话中她知道这件事是真实发生了的。
若是去了京城，那她这几年规规矩矩守在闺中仅有的名声又将毁于一旦了，选上了还好，若是选不上，那些人又要拿小时候那件事笑话她了。
因着这些话，她这几年来一直忧思抑悒，严重时更是夜不能寐。
可真若是被选上了，又是进了另一个深渊，若是所嫁之人喜欢男子，那么自己嫁过去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江幼枝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如此，能走的路便只剩一条了。
幼枝刚刚走到静澜院就闻到了熟悉的梅香，这还是前些日子她用新开的梅花做的呢，清逸幽雅，果然适合文人的爹爹。
沉重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她踱着轻盈的步伐往屋子里蹦去。
可才刚刚行至门口，就听到了爹爹那不容置辩的声音：“江家若是要想活下去，枝枝必须要嫁给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