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修复者

    151

    “还没醒吗?不是说体征早就平稳了吗?”

    “她的器官受损……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

    模糊的声音。

    “她到底去雪山干了什么,怎么又搞成这样——”

    晏清一百零一年五月二十三号。

    韩恋晨睁开眼,肺部的撕裂感让她第一时间呕吐,却没吐出东西来,咳嗽声被压缩在氧气面罩里,惊动了床尾低语的人。

    正在说话的女生顿住,红唇微张,傻眼般望着刚醒的她,抚着卷曲发梢的手停在半空。

    另一个女生背对着床,刚用木簪挽起长发,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掐着山根穴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蹙眉。

    一张素净而足够冷漠的脸。

    韩恋晨在心里如此评价,听见对方用平静的语调唤道:“阿晨。”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发现声带是正常的,只是隔着面罩显得嗓音沙哑,“你是谁呀?你认识我?”

    女生走近床前看监护仪的数据,眉宇微不可见地松动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是姐姐。”语气依旧无波无澜,似乎不亲近,也不疏远。

    姐姐。

    并不陌生的称呼却让身体条件反射地战栗,脑海中划过断断续续的场景,无法抓住。眼前女生身上的气息没有带来明显的危险信号,甚至有些熟悉,但仍不足以安抚此刻朝她扑面而来的迷失感。

    她尝试抬起胳膊,女生注意到她的动作,接住她靠近的手,反被握住手腕。带着一丝朦胧的警惕,她仔细打量着女生,那股熟悉的气息从指尖的触感向下蔓延,将她整个人渐渐包裹起来,心律恢复平稳的同时,眼角无意识溢出一滴泪,目光干净得仿佛没有半分杂质。

    “姐姐……?”她缓慢咀嚼着这个称呼,感受到女生隐在衬衫袖口下的肢体凉意胜于自己,显得困惑而难过,“你生病了吗?”

    情报阁的私人联络网开发完成前,韩恋晨唯一一次联系上出境的慕羽漠是在晏清九十七年暑假,晚于对方联系南宫落的时间。

    跨境联络对敏感人员风险极大。几乎所有电话、网络、书面形式的通讯都处于调查局的监控之下,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向追踪。因此除了叮嘱韩恋晨这些注意事项,慕羽漠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两句生活近况。

    韩恋晨言及自己退赛的打算。

    “怎么了?”

    “转组前有腿伤,一直没好,比完下次就不想滑了。”

    个人选择的事,慕羽漠不做过多评价。

    韩恋晨犹豫了一会儿,声音有点狐疑。

    “姐姐,你生病了吗?”

    “有点。”小表妹平时看起来木木的,感觉倒并不迟钝。

    “那你要好好休息呀,你还会回来吗?”

    慕羽漠想了想,收回多余的话:“不会。”

    “哦。”

    “下次不要随便打这个号。注意安全。”

    “好的。”

    不出意料,通讯结束不到24小时,拨号双方的地址被追踪了。调查局在境外也安插了眼线,幸而慕羽漠留了心眼,通话内容本身不痛不痒,她很快销掉原来的号,迁移了住址,境内的韩恋晨则是被跟踪附加上门盘问了一回,有惊无险。

    后来慕羽漠做了对比测试。她第一次打回境内用的是公共号码,南宫落接听用的是私人号码,第二次韩恋晨打过来,双方都是私人号码,被追踪的速度和准度明显更高。结论是公共电话监听体系的漏洞大于私人电话,江西盟受监控程度最弱,操作空间最大,但利用漏洞制造的安全时间也不过三分钟。

    十月再次和南宫落联系时,她用公共电话进行了验证。

    南宫落在安全时间内顺便告知上回传信的情况。

    “她让我转告你,她知道了——虽然已经过好久了,还是跟你说一声,”没忍住吐槽,“林雨惜这种性格,竟然能和你搭档三年,你俩是真不犯冲啊?”

    “我没你那么容易无聊。”

    “那是因为你整个人本质上都很无聊!”南宫落无处抓狂。

    “对啊,本质无聊的人和谁相处都没有太大区别。”

    “重点不是这个!她看起来很会算计,我不觉得她可信。”

    慕羽漠笑出声。

    “笑什么?”

    “别忘了我们是从哪里出来的。”

    “啊?什么意思?”

    “你一个单纯千金小姐都能看出的东西,会是最值得忌惮的点吗?”

    “……行,你自己心里有数最好,”南宫落咬紧后槽牙,“一天不损我你就不舒服!”

    她和慕羽漠从小互损惯了,耍嘴皮子的事她几乎就没赢过。

    “严格来说不是一天,是半年,”慕羽漠挂断前想起来交代一句,“韩恋晨如果还待在江西盟,你帮着照顾下。如果幸运,下次通话前我能弄出一条安全的双头公共线路。”

    “我谢谢你啊,帮我省换号的钱。”

    绝对安全的公共线路几乎不存在。

    与信息相关的,也与权力相关。

    正如情报阁的联络网,慕羽漠交给林欣然和苏筱对接,直到晏清一百年还没真正完工。此前调查局察觉端倪,一度以人身自由和安全为要挟,对慕华磊发出警告,奈何慕华磊头铁,被软禁也只是对外宣布东方阁暂时关闭,对内反而悄悄放权让倚月阁完全独立了出去。

    调查局正处在另一个程度的上升期。财政充裕,情报上与两大情报阁僵持,武装上踏平了大量对立门派,武器收缴或投入研究,人员进行处决、收编或俘虏,医疗上扩大实验规模,上市了不少新药,并与慈善事业挂钩。

    收紧到一定阶段,相对应地,在某些方面的警惕会稍加放松,这似乎是自然且必须的。在韩恋晨的观念里,与舞蹈集训的松紧关系同理。肢体从肌肉的收缩和紧张中获取力量,每一个动作之间以舒展作为衔接,积累下一个动作所需的肌肉收缩条件。过松影响观感,过紧拉伤韧带。

    所以紧中必有松,紧时潜心,松时伺机。

    时年五月,研究所的A-9取得了优于预期的成效。在重症室躺了近三个月的凌初妍被接回玉蟾宫,后续疗程还未结束,她整个人还是很虚弱,但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总算恢复了上学的日程。

    也是从这时开始,韩恋晨从自己的体检报告里捕捉到越来越多的异常数据。在负担原有药物的同时,她的身体还承受了其他毒素的攻击,几种毒素在血液里互相撕扯的过程中产生了新的物质,黯然销魂散的缓效药也对她失去了意义。

    魔教的冰凌花毒成分不单单是冰凌花,还附加了其他物质,若如袁翼泉所说,它属于依赖性药物,至少三日便需服一次,否则会加快毒发速度,若无法坚持一月,必死无疑——这是针对单独变量下的冰凌花毒而言,她的情况则更为复杂。从第一次服用到现在快两周,寒毒只在前一周剧烈发作,随后一部分被免疫细胞吞噬,另一部分被A-9中和,抑制峰值远超前期。

    实验中后期采血的频率很高,采血量也一次比一次大,除去制药做引的需求,凌初夜会留份副本送去血检,跟踪器官功能和细胞变化。事实证明,个体抗毒和药敏差异源于体质的可能性最高。她的体质决定了她可以自主进行免疫,且对A-9具有高敏性。凌初妍的寒毒和她虽非同源,却也对A-9产生反应,根源在于A-9的制作流程经过采血提炼,通过人工手段转移抗体,用药量在她的基础上增加一倍,才能暂时性创造出获得同种免疫体质的环境。

    但她的身体恢复速度也在变慢,从原来一个晚上到两个晚上,到如今一周也无法回到正常水平,不得不借助别的药物。档案库调出的资料呈现了清晰而残忍的对比,同是自主免疫体质,她对实验的耐受性成倍低于当年的慕羽漠,原因不明。阻滞剂带来的副作用困扰她的训练,用得越频繁,心脏和呼吸系统的不适也越频繁。后来她干脆停用,任由数据起伏,跌下均值。

    凌初夜很少干涉她的选择,只要不影响最终实验结果,她的状况怎样,想怎么折腾,都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除了实验和组织的动向,他关心的似乎只有凌初妍——用一种令人费解的关心方式。

    凌初妍昏迷的那段时间,凌初夜每天去重症室陪着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还会亲自输液、照顾。凌初妍病情好转,恢复意识后,他却没再来过病房,如同此前也从未来过一样,顶多路过门口时停顿几秒,显得格外冷漠。

    韩恋晨现在不觉得凌初夜有精神分裂了。他就是单纯的冷血,任何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实验品,有消耗性实验品,也有对他而言值得雕琢的,视若珍宝的循环性实验品——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是如此。

    自从在检验科偶然翻到他的血检评估后,她对他的任何行为都提不起如最初的惊讶。其实在研究所待得久了,她对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再感到奇怪。

    韩恋晨五一假期去了趟青海,因途经长安城去找林欣然,又回杭州一趟,比去峨眉的凌初夜晚回京城一天。凌初夜来接她,送她回玉蟾宫,她才得知凌初妍回家已经一周,他一次没去玉蟾宫看过。

    蓝羽澜还没下班,前殿只有几个宫女。韩恋晨去房间放东西时,秦思忆招待凌初夜坐下,便去准备杯盘。凌初妍从外面走进前殿来,看见了他,眼睛瞬间亮起来。

    “……阿夜。”姑娘犹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朝他走来。

    凌初夜温和地回应她,语气似乎还和过去一样,只是多了几分疏离:“阿妍,身体怎么样,按时吃药了吗?”

    “好多了,”凌初妍在他对面坐下,“你来得是时候,新煮的茉莉刚好,我让思忆姐去拿了。”

    “还要回研究所,坐不了多久,别浪费了好茶。”

    “怎会是浪费,天气开始变热了,一路车程也耗体力,喝两口解解渴也是好的,”凌初妍有很多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你……”

    秦思忆把茶端上,凌初夜没再推就,用茶盖轻轻刮了两下杯缘,饮了一口。

    韩恋晨不知道两人喝茶的这十几分钟里聊了什么,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又拿了几样在校的用品,再回前殿时凌初妍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哭腔,问凌初夜为什么救她。

    “我不信你会为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去做这种希望渺茫的实验!你敢不敢说真话?”

    韩恋晨一只脚刚迈进门口,猝不及防听到这句,有点尴尬,不知是走是留。

    “阿妍,”凌初夜淡淡地叹息,“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对你没有别的感情。”

    他转过脸,看见韩恋晨杵在门口,从桌边起身走过来,抓起她的手牵住:“走吧。”

    凌初妍追过来叫住他。

    “你说妹妹……”凌初妍神色难掩哀戚,指着韩恋晨讽刺道,“阿晨比我更像你的妹妹,你却喜欢她?”

    “阿晨是阿晨,她和你不一样。”

    她和你不一样。

    这句话让凌初妍如遭雷击,眼里最后一点光也黯淡下去,颤抖着声音,近乎崩溃地念他的名字:“凌初夜,你到底有没有心?”

    “……”韩恋晨在状况外懵了几秒,把这当作临时添加的剧本。凌初夜攥着她的手在收紧,掐得她有点麻,却挣脱不开。

    她抬头盯着他的侧脸,没有吭声。

    “刚出院不宜过度激动,”凌初夜只是轻微皱眉,不紧不慢地劝道,“你冷静一下,好好养着,寒毒治疗是持久战,你既知道我和阿晨为此付出很多,我不希望下次复查看到你前功尽弃,懂吗?”

    他的目光从凌初妍身上收回,不带留恋。

    凌初夜把韩恋晨带出玉蟾宫,启动车辆驶离,一路无话。

    韩恋晨不想评论刚才的事,也没理会他,自己在看信息。

    撞上晚高峰,四环又堵起了长龙,凌初夜拉起手闸,眉头仍未舒展。

    韩恋晨率先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乌兰县制药厂,来的路上我没说完……”

    “你说吧。”他目不斜视,语气平平。

    “和你去的荣洲那家差不多,明面上只产青盐散,应该也掩盖了私下进行的其他活动,所属公司的实控人是沈家家主,四年前进来的,你知道之前是谁吗?”

    “谁?”

    “孙淼,”韩恋晨翻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看,“林轩敏的朋友。如果林轩敏帮李家传递过云湮原稿,很可能是通过他。”

    凌初夜猜到一些:“他被灭口了?”

    “四年前跳楼了,是不是自愿跳楼,没人知道。总之,他死了沈家就接手了公司——哦,沈家和楚家是合作伙伴。”

    “四年前几月?”

    “三月。”在慕羽漠走后。

    凌初夜冷笑一声:“荣洲药企也是那时候换人的。”

    “那你觉得呢?沈家还是楚家重建了血盟?”

    “还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病毒爆发前,云湮已经在这些人手里了,只是因为内容不全,导致配制过程里激动剂和拮抗剂不平衡,才衍生出7号病毒。他们想补齐剩余的云湮,只能从最后接触到的人那里着手查。”

    韩恋晨放下手机,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车流走走停停,像蜗牛一样缓慢向前挪动。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没说话。

    车开到京舞附中门口,韩恋晨拿包下车,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敲了敲副驾的车窗。

    凌初夜降下车窗,无声地望着她。

    “还有一件事,”她说,“我要申请记忆实验组的旁观权。”

    楚家寻找云湮的那份委托,奚哲是除慕羽漠以外唯一最接近完整过程的人,包括调查对象、物件、路线,最终的药方地点,以及那把刺伤慕羽漠的刀。

    乌兰县制药厂刚好位于茶卡盐湖去德令哈的必经之路上,奚哲带韩恋晨重返旧地时,为了避免引起沈家注意,只在周围查了一圈。根据孙淼生前的说法,晏清八十七年他收到林轩敏发的电报,托他秘密保管一个药品配方,但在约定时间来交接的不是林轩敏,而是林轩敏的妻子,他这才知道林轩敏因涉暗夜门事件被杀。

    云湮的内容奚哲没有亲眼见过,但他记得慕羽漠打开装药方的盒子时,盒底还有一张照片,不知是谁用老式相机拍的,是一个在台上跳舞的女生。这张照片被慕羽漠以信件方式邮寄走了,剩下的东西被交到了楚怀渊手里。

    “我查了邮寄地址,又回了杭州。”隔天去舞团排练,韩恋晨在午休时照例把温辰睿约到后街,拿出了那张照片。

    温辰睿看到照片,愣了一下:“周老师。”

    照片背景是晏清七十七年杭师舞蹈学院的毕业晚会,周珊站在舞台中央,鲜红的裙摆随着舞姿飘动,手里的花篮高高举在头顶。她仰头望着花篮,神情带笑,笑容的底色却含着哀悯——《舞姬》二幕尾声的蛇舞,尼基娅捧着被同时赋予希望与欺骗的花篮。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花篮中突然窜出的毒蛇袭击,满心怀着对索罗尔最后的留恋。这个无比动人的瞬间被按下了快门。

    照片反过来,右下角写的赫然是周珊所在舞团的地址。

    “表姐可能认出老师了,但老师没跟我们提过,”韩恋晨说,“她收到照片的时间是二月初,那时候她精神状态不好应该和这个有关系。”

    温辰睿盯着照片上的人,低低嗯了一声。

    “你看出什么了吗?”

    “花篮,”他没怎么犹豫,“你是因为这个才要进我们实验组的吗?”

    韩恋晨知道他和自己想法一致,便没有否认:“竹叶青为什么恰好能成为解毒剂的关键成分?如果它原本也是云湮的一部分呢?”

    刺伤慕羽漠的反曲刀检测报告里有大量的风茄果合成毒素。

    7号病毒的衍生源除了风茄果还多了猫眼草和异叶青兰。

    B-63的竹叶青。

    地下市场的异变药。

    林轩敏的信和周珊的照片。

    杂乱的线索开始慢慢聚拢,但似乎还缺了些什么。

    “这张照片和不完整的药方放在一起,是刻意而为。也许她知道老师是药方的知情人之一。”

    “她,”温辰睿下意识问,“你说的她,是谁?”

    “温佑安,”怕他听错,韩恋晨重复了一遍,“温佑安,她替林轩敏把药方送走了。”

    温辰睿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血盟被肃清是八七年五月,但姑姑和姑父在这之前就……”

    “所以他们被杀应该不是因为帮了血盟。”而是因为他们帮了血盟,间接使血盟成为了继暗夜门后下一个被盯上的组织?但血盟在灭门半年前就想到把药方备份,说明他们也早就预感被盯上了,那么这种帮助纯粹是时间上接续的巧合?

    “这是个人行为,”温辰睿说,“旋风本家并未在当年清缴血盟的行动中反水,否则也不会为了划清界限,狠下心处决姑父,逼死姑姑。”

    “我查到的资料上显示,林轩敏是八七年一月死的,温佑安是三月,中间的两个多月,她除了去找孙淼,还发生过什么?”

    温辰睿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和若颜刚被接进调查局时,易钧告诉我的是,姑姑害死了姑父,带走了雨惜,他还在派人寻找。后来他的人带回消息,长老会先一步找到了雨惜,用她逼姑姑现身。”

    似是而非的真相最可怕。不全是真话,也不全是谎言,甚至没有一句谎言,只是仿若不经意地隐藏了某一个信息,或是颠倒了某一个因果,人却极易接受,接受了再推翻的难度是原来的几倍。

    “有没有说过在哪里?”

    “好像是索溪湖下游。”

    韩恋晨掩去眸中稍纵即逝的纠结神色,默默拧紧了水杯的盖子。

    『那里到处是悬崖,森林,和红色的水。』

    那个晚上,林雨惜在雷声中睡得不沉。

    韩恋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话,她听得迷迷糊糊,意识似乎还是清醒的,声音穿过耳朵又像挤进棉花,融化在水流,轻软地剥落了一层真实感。

    取而代之的是汩汩的溪声。她梦到悬崖,森林,和红色的水。

    广袤天地间有幽远的回响,山谷蝴蝶盘绕,树丛飞过明艳的角雉,啼如婴儿。温佑安吹声口哨,角雉会飞下来,乖顺地落在手臂上,任她抚摸。

    温佑安穿着宽松的外套和裤子,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有时奔跑,跑过栈道和水坝,脚步轻而快。

    温佑安摸着她的脸,微笑不说话。

    她踮起脚尝试回应温佑安的拥抱。

    温佑安松开了她的手。

    色如鲜血的河水卷起高浪,把她冲上了岸。

    “雨惜,你在难过吗?”

    林雨惜蓦然睁眼,扭头见韩恋晨也醒了,侧躺着茫然地盯着自己。

    脸颊的泪痕还有余温,剩余的眼泪盛在眼眶,鼻息急促。林雨惜不语,把头转回来,看着天花板。

    她还是忍不住落泪了。

    林雨惜哭的时候从不出声。父母死后,哭是一种奢侈,无论在什么场合。在林家会被长老责骂,被族人冷眼轻视,只有堂姐偶尔关心两句,因而进调查局前她就习惯了不哭或沉默地哭,慢慢变得冷漠。进调查局后她发现,哭不光是奢侈,更是禁忌,比她早进来的表哥正是成长在这样的高压培育箱里,褪去一层皮和血。但高压对她已经构不成困扰,她可以轻易摒弃感性因素,比旁人更快地进入状态,办事更干净,易钧看中的也正是这点。

    她不是不会哭,只是需要哭得“合适”,控制场合,控制时间,控制倾注的感情——韩恋晨说她不是真的缺失感情,似乎是对的。过于精准的量化和裁断,说到底是一种保护机制。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韩恋晨在她面前大哭的时候,她仍能瞬间受到同频的触动。

    她见过真正缺失感情的人。表情少但胜在自然,不惧于表露,极富欺骗性,七窍玲珑,在任何人群中来去自如,看起来张扬而通透的人,眼里找不到真实的情绪,底色永远是清浅的灰。不需要控制自己不哭,甚至会琢磨如何润色伤感。慕羽漠就属于那类人。

    琢磨和伪装,有截然不同的方式和效果。接触卧底任务后,林雨惜也开始有意识地琢磨不同的社会角色,观察和理解更多的样本。从自我的伪装跨越出去,走向他者的伪装,也许只要一步,也许要一千步。她不觉得困难,相反这种潜在的经验也像早就埋下的种子,在某个合适的节点萌发,复原了初始的世界。

    许许多多的失而复得。

    而教会她这一切的人……

    林雨惜抽了张纸擦脸,用很轻很淡的语气陈述:“我只是想妈妈了。”

    是的,林雨惜想着,她从不透露自己的弱点。

    韩恋晨伸出手臂抱住了她。

    “那多好啊,”韩恋晨说,“那是每个人从出生就会做的事。”

    窗外不打雷了。像八爪鱼粘在她身上的小姑娘抱怨着不绝的雨声,没一会儿又沉入梦乡。林雨惜有点热,却没有推开,侧过身回抱住小姑娘。

    她再次梦到温佑安。

    她们顺着山涧往下面茂密的森林走,温佑安手脚灵活,教她怎么在树干间保持稳定,又叫她过去看红腹角雉的窝。窝里有三只刚孵化不久的幼鸟,哇哇叫着往雌鸟怀里挤,雌鸟将它们接纳在棕色的翅羽下。

    温佑安说,小鸟刚出生很脆弱,鸟妈妈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们。

    那时林雨惜问:“什么时候会长大啊?它们会一直和妈妈住吗?”

    “不会呀,等它们三年后掌握了生存技能,就可以自己离开妈妈生活了。”

    “我也是这样吗?”

    “当然,雨惜好聪明,”温佑安亲亲她的脸蛋,转身先跳下了树干,仰头张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回不要摔跤了哟。”

    她观察了一会儿才行动,稳稳落了地,没让温佑安接。

    “哇,宝贝好棒啊!”温佑安把她抱起来举高,转了一圈,放下她才指指头顶交错的枝桠,故意问,“不过你为什么没有选上次的落点呀?”

    林雨惜没有和温佑安一样直接从鸟窝旁边的树干顶点跳下,而是挪动位置,选了两根稍低的树杈形成递进的缓冲,一步一步跳下来的。

    “妈妈不是说过,有一条以上的路可以选,选更安全的,而不是更快的吗?”

    “嗯,如果你对武功还没有很大的自信,这么选是对的。”

    “那什么时候要选更快的路?”

    “什么时候……”温佑安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作苦恼状,没有立刻给出回答,牵着她往森林深处继续走,“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才选另一条路?

    “山里有一种鸟,叫海南鳽。”

    男人把年仅四岁的小姑娘带到玻璃箱前,从草堆里捧出一只掌心大小的雏鸟,眼珠漆黑,咕咕乱叫。男人让她伸出手,把雏鸟放在手里。

    “见过它吗?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这种鸟?”

    小姑娘望着雏鸟,不吭声。

    “你看,它还这么小,羽毛都没长齐,眼睛却很大,它们需要在晚上看得更清楚,抓到更多食物。

    “就是这样一个幼小、瘦弱的东西,传闻却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鸟。

    “不喜群居,繁殖力弱,极度敏感,一旦受惊便离巢而去……连同雏鸟也会丢弃。”

    男人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

    “雨惜,你妈妈不要你了,她已经放弃你了。

    “旋风家更不会留你。你对七剑已经毫无用处。

    “可是叔叔知道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为他们白白丢了性命。只要你一句话,叔叔会拼尽全力换你平安——现在还有机会,只要你告诉叔叔,妈妈去了哪里,叔叔就还能救你。”

    雏鸟在小姑娘手里惊惧地扑腾,耳边嘶哑的鸟鸣越来越低。

    她的手腕微微颤抖,手指抚摸着雏鸟缩紧的脑袋。

    那双黑得可怕的眼睛,并没有光,却像在死死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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