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舟凛走进明徽殿偏殿,皇帝十几年不上朝,平常无事就在偏殿修道,偶尔在正厅召见下大臣。
刚走进来,就被殿内弥漫的龙涎香气笼罩,偌大的香炉漫出袅袅云烟,槅窗半开,庭廊里的那颗柳树在窗前摇曳生姿,走进内殿,满地的散乱诗稿,八卦形坐台外层层纱幔阒然垂地,皇帝正盘坐中央闭目静思。
皇帝向来宠爱她,但他们之间不只有父女亲情,更有君臣之别。
她从小心思敏感,越长大越觉得皇帝深不可测,和皇帝单独相处时说心里不犯怵是假的,帝心如渊,一念之差定人命运,朝堂之上处处是利害倾轧,如履薄冰。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听到声音,缓缓起身免了她的礼,大袖飘飘,示意季舟凛跟着他在宴桌前坐了下来。
“朕听闻你因着你母后的事近日里寝食不安,但一直搁不下空去看你,今日见你好像瘦了许多,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季舟凛眼睫低垂,轻声答道
“回父皇,儿臣无碍,父皇不必担忧。”
皇帝见她这般不免心疼,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安慰道
“皇后的身后受封朕自会安排妥当,毕竟她是朕的结发妻子。待彻儿班师回朝,依旧按功行赏,断不会牵连了你们。”
说完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槅窗外的婆娑碎影。
“父皇仁慈,不因着靖远侯之事追究母后和儿臣,父皇这般为儿臣着想,儿臣哪怕是受点委屈也没什么的。”
说完季舟凛还伸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她知道近日闻靳正联合言官弹劾她,企图借着柳逐云一事把她拖下水。
柳逐云倒台对她来说已经是重创了,况且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事说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也不信,现在的局势她已经暂时失去了和闻靳正面对面的资本。
但这毕竟是没凭没据的事,皇帝也不会一听就当真,但天天有人说,早晚会上心的。
这次皇帝没当真,那下次呢?
皇帝听她这么一说,似是想到了什么,沉吟了片刻,问道
“凛儿,可是听说了什么?”
话落季舟凛起身朝皇帝一跪,趴在地上声泪俱下道
“儿臣不敢!如今母后已去,儿臣不愿父皇为难!恳请父皇恩准儿臣前往皇陵为母后守孝三年!”
“这是什么话?起来,你怎么能离京?”
皇帝见她这样哪里还受得了,赶忙把她扶了起来,好一阵安慰,说罢还站起身叹了口气,
“你知道父皇为何迟迟不立储君?”
季舟凛摇了摇头,眼神无辜,“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明鉴。”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有一瞬的晃然,旋即又神色如常,缓缓说道
“你们三个孩子,你二皇弟是个不成才的废物,你和你皇兄之间,朕最属意你。你虽处处不如你皇兄这般拔尖,但你最像朕。”
季舟凛听罢心头一颤,赶忙说道
“父皇…”
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
“不过你年岁尚小,朕还需观望几年才能下决定,朕知你如今无意,但这个位置,向来都是最适合的人坐上来。不是彻儿不够好,而是朕希望有比他更好的,正因着你还有无限可能,朕才要等等看。”
他顿了顿,接着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
“凛儿,有时候不争也是争啊。”
皇帝背对着季舟凛,她看不见皇帝此刻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听着这稀松平常的语气,她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紧绷着,仿佛稍有松懈便会溃不成军,少顷又感觉脊背无端攀上来一股寒意。
庄德宝不知何时出现的,突然轻声禀报道,
“圣上,公主,小王爷来了。”
话落,信步走来一个穿着淡松烟长衫的少年,手上搭着把小扇,俊美秀逸的眉宇间写的是风流恣意,唇角挂着浅薄的笑意,乌发长垂在腰间,玉簪微束。
皇帝免了季景誉的礼,让他坐在了季舟凛的旁边。
季舟凛眼神轻轻扫过去,正好对上了季景誉那双眼,二人目光交锋的一霎那仿佛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缱绻,清渺如若穿堂过风。
只是一瞬,季舟凛就收回了目光。
季景誉是睿阳长公主季言筠当年于城郊寺庙拾到的,季言筠不曾婚配,视他如己出,因着这层关系,就算他得了个虚名,京城里也没人敢轻看他,他混的甚至比不受宠的二皇子还好。
宫人陆陆续续开始上菜,皇帝状似无意地问道
“听闻皇妹的伤势近来不大好,誉儿啊,有什么需要的话直接跟宫里的御医说就行,改日朕得了空去府上看看她。”
“多谢圣上挂念,说来也是多亏了宫里的李太医,母亲也算好转了些,景誉在此替母亲谢过了。”
这话季舟凛听着心里很不是味儿,又想到自己近日伤神,还没去看过季言筠,跟皇帝说着明日要去看看季言筠。
饭后,季舟凛和季景誉一前一后走出明徽殿,更深露重,微弱的月华穿云破雾,迷迷蒙蒙地亮着,四周鸦默雀静,寂寥沉暮。
走出明徽殿一段距离后,空荡的宫道上,二人保持了一路的平静骤然打破,季景誉悠悠开口
“如今朝野内外对公主议论纷纷,说公主趁兄长带兵征战之时,勾结外戚犯上作乱…”
说完他勾唇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听说弹劾公主的折子都堆了半人高,公主还能如此镇定,在下佩服。”
语罢季舟凛冷哼了一声,反问他
“怎么?小王爷也要来落井下石?”
谁带的头,还用想吗。
闻靳正为人败劣,在朝中结党营私,打压官员,季舟凛和季明彻一贯看不上他,他攀不上季舟凛他们,但又怕皇帝驾崩倒台,他必然没什么好下场,只得转而扶持那个没什么本事又好拿捏的季明昇。
不过至少在皇帝面前他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与皇帝二十几年的相处,使他尤擅揣度圣心,只要他不触碰皇帝的底线,皇帝就不会动他。
季舟凛想着,其实如果她站在皇帝的位置,也会用闻靳正,他听话,为了巴结皇帝什么都能做,招人骂的事交给这种人去做最好,不像有的官员顾及脸面,有时还要驳斥皇帝。
但高处不胜寒,有时候站太高了底下也看不真切,鞭长莫及。
这种人可以是忠犬,也可以是蔽天的阴霾。
“公主这话听的我伤心,我是来和公主合作的啊。”他的笑容看不出真心假意,语气听着仿佛真的伤了心一样,寒风拂过,带起他额间几绺发丝,让人看着恣意落拓。
“哦?小王爷要怎么帮本宫?”季舟凛状似好奇的问道。
“要不是圣上念旧,听说祇宁皇后连身后追封都保不住。”
“你说他们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抄柳家?”季景誉说。
季舟凛听罢依旧没什么变化,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闻靳正在户部一堆说不清楚的烂账,正等着人来给他填窟呢。但这事要说有什么奇怪的,那就是连三司会审都没走,柳逐云谋反的第二天就立刻下令抄了靖远侯府,闻靳正这些烂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也不至于着急成那样,反而惹人疑心…
柳逐云没了,原先腹背受敌的局面转到了季舟凛这儿,他们现在下手,无非是季明彻声望高不好对付,先从季舟凛这开刀,唇亡齿寒,季舟凛要是倒了,季明彻也不远了。
季景誉见她面无波澜,反倒没什么意外,笑道
“看来靖远侯谋反一事对公主来说也是个谜团呀。”
听及此处,季舟凛抬眸看他,眼神里染上了寒意。
季景誉不以为意,自顾自的向前走。
“微臣知道公主是聪明人,微臣时刻恭候公主。”
他轻敛小扇,踱步走着,漫漫长夜只留下他渐渐远去的身影。
季舟凛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一身素衣,抬手露出皎白玉洁的皓腕,手指轻轻按着脑袋,看着硕大镜屉里各色各样的首饰胭脂。
容婳走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
“公主,殿里没丢东西,但确实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柳逐云出局了,但这局还没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