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化二十年,寒气渐弥散,春迟绿绮裘。
季舟凛走进坤宁宫,莫名觉得园子里的花开的不胜往年。
微风轻起,庭院绿枝婆娑,笼中雀鸟啁啾不断,庭中白茶似是檐下攒起的银蝶振翅在朱墙之中,树下落花如玲琅碎,春光倾洒漫涌,皎皎白茶衬得颇为旖旎,庭下瓢泼芳色,经年的温冷涩香萦于此间。
那熬了整个冬日的梅花却终是败落颓靡,花魂落了满地,在这漫院繁华中立的是挥不清的冷寂。
柳皇后正坐在正厅里品茶,旁边的炉子里还生着炭火,见她来了,忧愁的面容稍稍缓和。
“母后!”季舟凛忙靠了上去,语气也有些撒娇。
“慢点儿,别摔着了。”柳皇后温声道,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慈爱与疼惜。
“几日不见,愈发没规矩了。”
“还不是仗着母后疼我。”她笑的俏皮。
季舟凛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斗篷,里面是花萝香云纱裁的儒裙,虽是暮山紫,但却一点都不见俗气。
她生的样貌不俗,眉目清明,那对含笑逐情的桃花眼与柳皇后如出一辙,额间一点燕颔红的花钿添了几分艳丽,浑身上下看着颇有贵衿之气。
不过刚过及笄之年,稚气未脱,却已生出一种金枝玉叶的气质来,教人觉得她就是为这尊荣繁华而生的。
柳皇后见她这幅样子更生几分疼爱,越瞧她越高兴,手放到她的鬓间轻抚,似是感慨。
“哎,一眨眼凛儿都这么大了。”
突然,身旁的毓慧轻声说道,
“娘娘,兰妃娘娘来了。”
柳皇后笑意盈盈,“快迎她进来。”
季舟凛正转过身,就看见兰妃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一身釉蓝色的鹤氅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长袍曳地,进来才堪堪把帽子揭了下来,恰似弱柳扶风,又感觉是轻云笼月,琉璃色的眸子像是漾起的一汪碧水。
她恭恭敬敬地朝柳皇后和季舟凛行了一礼。
柳皇后忙向她招手,示意她坐旁边来。
“快些免礼,春寒料峭,在风口站久了难免着凉,坐本宫这儿来。”
兰妃莞尔一笑,
“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妾出身极寒之地,早已习惯了,哪有娘娘说的这么娇气。”
柳皇后爱怜的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季舟凛,又看了看兰妃。
“本宫知你远嫁不易,心疼你和凛儿一样的年岁却背井离乡,宫里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开口,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承蒙娘娘关照,臣妾在宫中一切都好,宫里也没什么缺的,毓慧姑姑平时也很关照臣妾。”
说罢柳皇后忙让毓慧沏了杯茶端给她。
季舟凛看着兰溪婼笑盈如嫣,忽然想起来一年前,硕罄兵败,忙不迭派了使臣带着贡品入京与大胤和谈,其中还有她。
她从公主变成了硕罄取悦大胤的一件礼物。
皇帝对她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照顾了一下硕罄的面子,在后宫给了她一席之地,但是从来没诏幸过她,也不去看她,她来的时候十四岁,后半生就这么安排了。
季舟凛正夹着桌上的豌豆黄吃的正香,却听柳皇后突然点了点她的脑袋,对着她说
“前些日子你舅舅从外头给你搜罗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都堆在库房里了,还按着你的喜好又给你打了好几只翡翠镯子,水灵得很。”
“还是舅舅疼我,到哪都惦记着我。”季舟凛边抿着豌豆黄边笑道。
“你呀,早晚要被惯坏。”
说完柳皇后有些晃神,季舟凛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这样心底有些酸涩,但还是没有开口。
一旁的兰妃喝了口茶,缓缓说道
“听闻大皇子在边境屡立奇功,想必此次班师回朝后,圣上又是一番重赏。”
柳皇后听到后眉目稍稍舒展了些,笑了笑
“彻儿年岁尚轻,谈不上什么功劳,不过是他本分之内罢了,在边境也是磨练他心性,我只盼他平安就好了,别的也不敢奢求。”
“母后这么说儿臣可不依,做得好就该赏,我看啊,不仅该赏,还得给皇兄赐个貌美端庄的嫂嫂,好好替母后管管他,省的他老是欺负儿臣!”
柳皇后和兰妃被她这话逗的哭笑不得。
“说起来,缪姑娘也到年岁了,也该把这两人的婚事定下来了。”
提到缪承颐,柳皇后脸上的笑怎么都盖不住。
“这颐儿和彻儿从小一起长大,彻儿的心思本宫这为母亲的是看的一清二楚,至于颐儿,本宫自是喜欢的紧,彻儿若能将颐儿迎进来,本宫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母后不必过分担忧,待皇兄这次回来,我定好好督促他!”
季舟凛打趣道。
季舟凛用过晚膳回到寝宫,端坐在镜子前,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任由容婳给她梳理着头发。
“母后看起来精神不佳,想来定是近日为了舅舅的事情忧思过甚了。”
“公主不必担忧,皇后娘娘和陛下少年夫妻,陛下就是念着皇后娘娘的情分,也不会过分迁怒侯爷。”
“况且,那漉城的沈宿到底是不是收买了陈叙还不好说呢。”
季舟凛叹了口气,眼底晦涩不明,摇头否定。
“沈宿有没有真本事,是不是收买了陈叙这并不重要,现在没人关心真相到底如何,没有沈宿也会有别人,舅舅行事向来张扬容易得罪人,如今世家和清流剑拔弩张,他这个关头出事,不就是让人当活靶子打了么。”
她说着说着声音染上了一丝寒意,一旁的宫女端着一盆温水,她把手放进去浸了又浸,神色如常,接着说道,
“如今言官弹劾事小,国子监学生带头闹事兹事体大,一个个书也不念了,成天跪在苍云台上给人当枪使。”
说罢她冷笑了一声,容婳扶着她往寝殿走去
“本宫倒要看看,是谁这般手眼通天。”
夜里,季舟凛翻来覆去,浑身上下焦躁难耐,魇深眠浅,再惊醒时,出了一身的汗。
守夜的宫女见她惊醒,忙端来水和帕子,关切地询问道
“公主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叫来太医看看。”
季舟凛擦了擦额头的汗,似是刚从惊魂未定中清醒过来,端起水来喝了一口,摆了摆手
“无妨……我只是……”
突然门口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
“公主!靖远侯……于顺天门举兵谋反!睿阳长公主现下已带着亲卫赶往皇宫勤王!”
语罢季舟凛愣了一会儿,手上的杯盏应声落地,水溅了一地,她似乎是有点儿不可置信,但还是勉力撑着身子,容婳过来心领神会,忙给她更衣。
季舟凛强定住心神,来不及多做思考,披上斗篷就往顺天门奔去。
她奔走在孤寂的宫道上,冬日里的寒意尚未褪去,夜里仍是月冷星稀,萋萋寒风剐得耳朵嘶嘶作响,她拼尽全力向前跑着,彻骨的寒意直往身上灌,侵透她的四肢百骸,凌洌的风惹得她眼眶酸涩。
季舟凛来不及思考舅舅为何突然起兵谋反,只能先往顺天门去。
柳逐云一不是武将,只有府上的亲卫,这群人成不了气候。二不可能调动兵符。若是早已在暗中豢养私兵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只有一种可能!木兰三骑!
两年前硕罄兵败归顺大胤,有一些小部落为了生计做了大胤的雇佣兵,给钱就打。不知柳逐云何时买通了他们,这群人骁勇善战,以一敌十,攻个城门绰绰有余!
从睿阳长公主得到消息再到她入宫勤王……
要快。
季舟凛不知跑了多久,踏过峥嵘轩峻的皇城,可眼前的路感觉还是一望无际。
宫道上亮着微弱的昏黄色光,洒在红墙上,显得神秘而干净,季舟凛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一座座危楼高台就这么结结实实的压在地上。
她望着这一排排她从小到大熟悉无比的朱墙高瓦,她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遍的宫道,她突然忽视了疲惫,双目茫然,心底生出一种陌生的幻觉。
恍惚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直灌脑门,容婳拉住她惊呼
“公主!”
季舟凛还没注意到地上,就被这股扑面而来的味道恶心的直反胃,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她隐隐觉得有股侵入骨髓的寒意,透过微弱的光亮才注意到路面。
她整个人都开始不自觉的颤抖,双手死死的攥紧了裙摆,仿佛手上不抓着点什么整个人都要溃不成军,如果不是容婳扶住了她怕是早就栽倒了,一路不停歇奔走的疲惫感和见此一幕的恐惧都在此刻被放大,她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从她脚下开始,不知道到哪里结束,昏黄色的灯光太弱了她看不了那么远,她也不敢往远了细瞧,只觉得自己面前就是所谓地狱。
死人……
死人……
死人!
全是死人!!!
这些人都死光了!!!地上全是尸体啊!!!
季舟凛不敢去分辨他们是哪一方,她也不敢再看,地上的鲜血汇聚在地缝里,慢慢浸入宫城底下,顺天门的地基在此刻仿佛变成了吸血的怪物。
季舟凛从未见过死人,心底止不住地蔓延起恐惧。
“公主!公主!”容婳见她这般,在旁边唤她。
季舟凛清醒了点,但思绪还是有些恍然。
“公主跟着奴婢走吧,奴婢在前面给公主开路。”
“……好。”季舟凛稍微冷静了一些,攥着容婳的手,跟着她往前走。
她用牙齿用力咬了下嘴唇,想用痛觉让自己平静下来,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想刚才的事情,她知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失神,季舟凛痛的“嘶”了一声,泪珠差点儿落下来,这才勉强镇定了。
“去明徽殿。”季舟凛沉着声。
照顺天门的情况,现在可能已经快杀到明徽殿附近了。
待她到了明徽殿附近的甬道时,喊声杀声早已停止,火光映天,血水横流。
季舟凛微踉地向前走着,寻这死地的一处回圜。
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