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豫王的兵马兵临宫门之时,吴羽权方才惊觉那个传闻中擅于排兵布局、骁勇善战的豫王其实从未从此番局面中隐身而退。

    此番起兵的时机看似刁钻,实则豫王终年被囚禁于京中,能够挑着一个京中兵力空虚的时间已是困难之事。不过是因为最近皇上对南蛮之地用兵心切,北疆又自身难保,大夏的兵力集中在南边,就算调兵也多半是来不及的。

    但若皇帝无心恋战,弃城而逃,凭借着往日的威信和所谓的天佑正统,想要召集当下诸多藩王,合力围剿豫王这等乱臣贼子,他们也将无处可逃。

    更何况还有豫王世子宋吟秋作为筹码。

    吴羽权越想越发觉得蹊跷,他大抵终于是明白豫王并不关心远在北疆的世子的死活,一心只想着得到皇位罢了。他听得皇上欲处置宋吟秋的消息便急于起兵谋反,也并非是由于护子心切,而只是由皇帝对宋吟秋的态度观照于对他自己的态度罢了。

    而不出他所料,豫王蓄谋已久,城外也有不少兵力,趁着夜色与鞭炮的掩护冲破城门。吴羽权听着总旗的禀报,颇有些心惊肉跳。

    他虽掌兵部,但终归是文举出身,并未见过此等兵刃相接的场面。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地间显得越发安静,李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捏着一把阴恻恻的嗓子道:

    “吴大人,王爷请您过去叙话。”

    吴羽权颔首,他走进这间豫王临时歇脚的屋子。里面陈列简单,却隐约有铁戈肃杀的冰冷气息,他见豫王穿得单薄,外边套着玄铁的铠甲,而他自己却有些冷,但又不敢有所动作。

    豫王见是他,也没多寒暄,只是又问了当下各地的兵力云云。他先前零星的传书中其实已经近乎提到所有,但此时大抵是怕生变,豫王再度确认罢了。

    豫王见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只盯着自己手中的重剑,便道:“这把剑,还是当年封亲王的时候,先帝赐予本王的。”

    吴羽权在心底无声地应了一句,怪不得瞧着如此华贵,而放置多年也不见锈迹,反倒多了古朴的气质。

    他素闻先帝同样是沙场出身,喜用重剑,不过后来登基,天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冲锋陷阵的机会少了。他将这把剑传给豫王,想必是有几分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继承衣钵的意思吧?

    他也曾听过些宫中秘辛,当今皇上究竟是否是先皇遗诏亲封,这么多年来其实并未有定论。真要论起来,豫王才是先帝子嗣中最有才华、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吧?

    不过多年过去,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亲王早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去。

    而先皇当年突发急病而崩,此番种种疑窦,自然无法考证。

    约莫等到子夜,吴羽权跟在豫王身后,翻身上马,一路向着宫门奔去。

    万千火把的光亮里,背后是百姓住宅区和市场上不绝于耳的炮仗声。没人知道京城年关的夜里正发生着一场宫变,豫王与当今天子隔着深不见底的夜幕对视,这对皇家兄弟的陈年旧恨终于被揭露在天幕里。

    “豫王,”皇帝淡淡地道,“朕早知有这么一天。”

    “朕,等你很久了。”

    “是么,”豫王勒住缰绳,他的笑声之下是隐忍多年,今日大仇终将得报的快意,“这一天,我也等很久了。”

    “做你的富贵闲王不好么,”皇帝似乎叹了口气,他道,“你可知你的儿子宋吟秋,已在北疆干出一番事业,受人爱戴。朕有意让他承你的豫王爵位,若日后一直谨守本分,这笔帐,也就罢了。”

    “也就罢了,呵,也就罢了,”豫王突然笑得喘不过气,他的笑声逐渐淹没在风里,他喃喃道,“你是罢了,杀妻杀子之仇,你一句话也就罢了。”

    后半句皇帝没听清,但他心中的疑窦还未成型,就听豫王冷冷地道:“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你以为,单凭你几句无根无据的话,难道还能让我丢盔弃甲不成?”

    重剑的剑身在雪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影,皇帝立于宫城的高台之上,他似乎有片刻的犹疑,然而下一瞬,他抬手,城楼上肃穆而立的御林卫一齐拉弓,数千只羽箭脱弦疾飞,殷红的血浸染了尾尖的飞羽。

    嘈杂的噪音逐渐褪去,女墙上的血迹层层叠盖,早已干涸。东方天色泛白之时,皇帝忽地听见城楼之上,战靴与地砖规律的相撞声。

    他微微转过目光,青年人跪地,垂首低眸,错开了他的视线。

    皇帝所看不见的地方,他嘴角微勾,沉声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此时,城楼之下的豫王似有所感,猛地抬头。

    凌乱流矢的掩映之下,他瞥见理当在千里之外的当朝太子年轻、却与皇帝有着八分相像的脸。

    ——————

    宋吟秋这两天总觉有些心悸。

    流莺上午收拾房间时来跟她讲,她隔着托盘放在炉火上烤制的花瓣夜里终于还是受潮了。昨夜雨疏风骤,虽说这么些天来雪停的日子甚少,但雨还未落到地面,多数便冻成了冰。

    宋吟秋一早起床,便发觉外边打扫院子的下人比平日里多了不少。冰比雪更难处理,一群人忙活了一上午,也只是勉强清理出了一块能走的路来。

    “这是何意?”宋吟秋微颦起眉,有些忧虑地道。

    “殿下不必忧心,”流莺答道,“府里原在北疆的下人说,这是‘冻雨’,其实也是雨,不过太冷,便结冰了。好在现在地里没什么庄稼,百姓也因着时疫很少外出,倒是没听说这边伤了什么人。”

    宋吟秋叹了口气,她莫名有些烦闷。休战的协议拟了稿子,这会儿让衙门里专事公文的官员润色抄录了,正给北狄送去,眼下还没个回信。她欲回屋,却听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疲惫。

    换做往日,沈知弈当是携她一道进了屋,再细细关切一番,但今日或有不同。沈知弈一言不发,跟着她进了里屋后,也没让流莺进来伺候,而是反手关上门,将他们二人单独隔开了来。

    宋吟秋愣了一下,她抬眼看时,沈知弈似乎是一路策马赶来,眼中带着急切的神色,外衣几乎全被雪染湿了,微微喘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宋吟秋怔怔地伸手用绢子给他擦汗,“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她走至小几边,估摸着茶水还温着,便提壶倒了一杯:“我昨日听你还有些咳,就算真有急事,找了下人来也就罢了,何劳你亲自跑一趟。你缓一缓,先喝口茶。”

    岂料沈知弈接过茶,也没喝,只是换了靠近小几的一只手端着,又放回几面上。宋吟秋的手蓦地顿在半空,却见沈知弈递来一卷极薄的信纸。

    这一般是探子用来飞鸽传书的纸张。

    宋吟秋观他表情凝重,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或许事态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否则以她对沈知弈的了解,断然不会失态至此。

    宋吟秋深吸一口气,接过信纸展开。

    上面只有一句话。

    宋吟秋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将信纸递还给沈知弈。

    沈知弈似乎是终于找回了声音,他沉声道:“殿下,你……”

    “我能怎么办?”宋吟秋兀地笑出声来,她其实自己也觉得颇为荒谬,“既然这天下都是他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沈知弈低声道:“殿下,我来时,已遣人备好车马与盘缠,即刻即可启程,殿下若是心意已决……”

    宋吟秋骤然打断他的话:“沈知弈,你疯了?”

    “我走了,你怎么解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宫里的人来了,你怎么向他们解释是谁走漏了消息?又是谁放任乱臣贼子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你还这么年轻,你还大有前途,北疆军功的封赏还没下来,你大可离开这里,去更易取得功名的地方。更何况你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人。”宋吟秋很轻地闭了一下眼。

    她终于掩不住濒临崩溃的情绪,端起小几上的茶来呷了一口,凉得她心惊。

    “殿下,我不会再遇见其他人了,”沈知弈沉默半晌,却兀地道,“你一直不知道,其实……”

    剩下的话没能出口,宋吟秋踮起脚,伸手掩住了他的唇。

    “不要说,”她的眼中有潋滟水光,但终究没有落下,她只是轻声道,“不要说这些。你知道我不会高兴的。”

    沈知弈终于噤了声。

    宋吟秋垂眸极快地思考了片刻,快速地道:“与北狄的议和书已经派使者送过去了,他们肯定不会一下就答应,后续还要靠你多多从中斡旋;农业、手工业、商业的改革也基本完成,皇帝那边你需得循序渐进,逐渐地让他知晓此事,切记不可贪功冒进……”

    她的思绪突兀地断在此处,一阵晕眩猛地袭来,天地倒转,她的视线中最后剩下沈知弈哀伤的眼睛。

    “你……”她已发不出声音。

    沈知弈揽着她,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早知你不会答应。故而将药放在了茶里,也只有对我,你才会这么毫无防备了。”

    宋吟秋听见他的声音渐小下去。

    “殿下,往后……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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