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

    雪夜。

    分明已经过了年关,照理说应当是暖意渐浓,但京城少有这样大雪之夜。吴羽权从御书房出来时,便被迷蒙的雾气晕地看不清路,他隐约瞧着不大真切,这雾气似乎灰蒙蒙的。但宫人们都缄口不言,想必钦天监又要扯出一堆“凶兆”云云。

    吴羽权回想起前几天皇帝在御书房让他看的使者呈报,他那日战战兢兢,可能说的话不太顺皇上的心意吧,这几日都过得如履薄冰,他可是苦不堪言。

    好在休沐的日子也快到了,这算是一年中为数不多远离君威的时候。吴羽权父母妻女都在京中,他一心想着早些归家,上马车前甚至没看见车夫古怪的神色。

    他径自在马车上坐下,却后知后觉——车上还有一人。

    他心下一惊,几乎是瞬间就要站起来,却听那个阴影中的人轻声道:“吴大人。”

    吴羽权从这陌生的声音中找回一丝理智,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他沉声道:“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在皇宫外不到几步的地方谋害朝廷命官,这等事,他不相信朝中有谁能够做得出来。

    “吴大人稍安勿躁,”阴影中那人说,“我们主子想见你,不过事发突然,只好事急从权罢了。”

    吴羽权死死盯着他:“你家主子是?”

    那人轻笑一声,道:“吴大人不该很清楚吗?”

    吴羽权心中舒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他又觉得,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靠回车厢的壁上,后背抵上柔软的靠枕,总算有了那么些底气,皱起眉淡淡地道:“下次来找我前先说一声,在天子眼下一声不吭劫人,迟早被抓了把柄。”

    “大人放心,”阴影中的人道,“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听得这话,吴羽权突然如坠冰窟。

    但阴影中的人没再说话,他几次想要开口问询,最终咽下了疑问。

    马车一路行在雪上,寂静无声,车轱辘转着有些吱呀吱呀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有些诡异。吴羽权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人跟了去,好在一路无事。待马车终于停下之时,阴影中的人已然消失不见。吴羽权深吸一口气,掀帘下车。

    他抬头,大门两侧的红灯笼此刻颇有些可怖的氛围,衬着萧瑟的围墙,在隔着几条街的隐约零星散落的喜庆炮仗的声音中,更显得反常。

    他瞧见“豫王府”几个字上边的金色粉末已经有些脱落了。

    门口的侍卫大抵是换了人,也或许是因为他甚少走偏门的缘故,从未见过此等生面孔。他在袖子上蹭了蹭手心的汗,从腰间摸出刻有“豫”字的令牌来。

    “吴大人,”他听见熟悉的、阴柔的声音,今日听着格外刺耳,“快请进吧。”

    吴羽权没多寒暄,李顺却在身后阴魂不散地道:

    “大人今日,可是让人好等。”

    吴羽权扫去肩上的雪,道:“你们找人也太不小心了。若是被皇上瞧见,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李顺似乎是笑了一下:“大人放心,过了今日,断然不会了。”

    这是吴羽权今日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他脱口而出道:“什么意思?”

    “大人何必着急呢?见了主子,不自然就知道了吗?”李顺跟在他身后,悠悠地道,“又或许,大人想要先见一见亲眷,才肯见王爷么?”

    吴羽权已觉出不对味来,他的府邸离豫王府数里之远,何以得见亲眷?

    他急道:“我要见……”

    李顺打断了他的话:“大人还是先见了主子再说吧。”

    大抵是雪厚吞没了噪声,吴羽权被带到从未踏足过的后院,他却先见了满院的兵卫,寂静无声。他咽了口唾沫,再然后,看见的才是豫王。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王爷……”

    豫王踏着雪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吴大人,久闻大人名声了。”

    从豫王站起来的那一瞬,吴羽权便知道,今日这反,他就算是不谋,也得谋了。

    那一瞬间,多年来官场摸爬滚打的本能救了他:“王爷忍辱负重多年……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豫王闻言,忽地笑了一声。

    吴羽权便有些毛骨悚然。他虽然为着家眷都被豫王拿捏在手中,也由于一时意气用事的抉择,一直为豫王做事。

    他向来信奉光明磊落,只恨不遇良主,当年偶然与豫王投缘,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想来,这些年间,难道就没有一刻发现此等城府颇深之人难与其处事,断了来往吗?

    不过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罢了。

    但他却从未想过豫王能够藏得如此之深,装疯卖傻也就罢了,难道就连肥胖的体型,也是能装出来的吗?

    豫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讥讽地冷笑一声,道:“不过为了做戏做全套罢了。那人疑心病重得很,若不如此,如何能够骗得过不恐不入的探子?经年累月的药下去,身子自然发起福来。”

    他反问道:“前些日子从御书房传出,皇帝有意借故将世子革职查办的消息,是你吧?”

    霎那间,吴羽权仿佛找到一切事发的源头。

    那日他虽尽力将皇帝与豫王世子两边端平了,却还是惹得皇帝不快,大抵是有了剪去宋吟秋这一方势力的心思。他勉强撑着从御书房出来,一如当日同左权套完话那样,给豫王传了书信。

    豫王大抵也爱子心切吧?

    “王爷,”吴羽权艰难地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您这边身在京中……万一若是一时僵持,远在北疆的世子可就危险了啊。”

    豫王别过眼,吴羽权听他的声音,只觉比冰雪还要凉薄。他重复着吴羽权的最后一句话,但吴羽权却以为,比起考量,豫王的语气中更有一种荒谬的感慨:“是啊……世子可就危险了。”

    那语气竟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忆。

    吴羽权听不懂他笑中的情绪。但豫王转过身来,隔着红色灯笼血一般的光影问他:“你的妻儿父母,连同其余亲眷,现下皆在我府上。你是跟着我呢,还是留在这儿陪他们?”

    民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掩盖了王府上下的躁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吴羽权绝望地闭上眼。

    ——————

    北疆,豫王府。

    这些日子北疆的梅花开得好,宋吟秋兴致来时,便差人收了好些堆在房里。虽然下雪的天气仍多过晴天,但也没有前些日子封路的那般艰难。没有战事的烦扰,时疫得到控制,尽管快要结束,但这年也好歹多了几分喜庆的意味。

    是以沈知弈这日来时,便被王府张灯结彩的打扮给惊了一遭。他将斗篷解下,任流莺替他挂上衣架,一面往里走一面道:“不是说要节俭着过?怎的,转性了?”

    宋吟秋早听见他的动静,手中笔却没停,闻言没抬头,只是道:“哪有。节俭着过又不是日日粗茶淡饭,我不过找人搜罗了些装饰物,为着过年,看起来也心情好些罢了。难不成还‘只许百姓点灯,不许州官放火不成’?”

    沈知弈笑着摇了摇头,道:“说不过你,不过,你若喜欢,那便是好的。”

    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瞥见一旁炉火上架着烤了些许花瓣,惊讶道:“这是……腊梅?”

    “嗯,你没来的那一天开的,”宋吟秋顿了顿笔,似乎在做最后的思考,一面回话道,“我想着北疆冬日长,离开春还有些日子,这些凋落的早梅岂不浪费?既然都是烘干,想必用炉火和日晒,大抵是不同的滋味吧?”

    沈知弈习惯了她总有些新意的点子,当下只提醒到:“当心夜里受潮。”

    “晓得的,”宋吟秋随口答应着,她今日觉得沈知弈越发多话,或许从前的他总归拘着自己。她终于搁笔,自己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将墨迹未干的纸页递给沈知弈,道:“你看看。”

    “什么?”沈知弈下意识问了一句,他先是扫了一眼,惊讶道,“与北狄的议和书?”

    他细细地读了一遍,道:“你是想用治疗时疫的方子换取与北狄长期休战和官方互市的协议?”

    “嗯,”宋吟秋道,“你应当知道,我早有此意。我一向不赞成两个民族间的关系应该是无休止的战争,你是武将自然清楚,是战争总归有人死亡。自古以来,通过战争来达到的和平,无一不是付出巨大代价。但这一过程本身就已不再是和平。”

    沈知弈若有所思:“所以你想到利益交换。”

    “是,”宋吟秋躺回靠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尽管这也并非一劳永逸,但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方式了。”

    她复问道:“你如何想?”

    “我以为可行,”沈知弈却还有顾虑,“只是……此事并非经过皇上之手。皇上疑心重,若是日后追究起来,只怕是不会好过。”

    “我何尝没想过,”宋吟秋叹了口气,道,“勉强度一日是一日罢了。至于往后,谁又能料到呢?民间不还有句话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虽说大逆不道,但也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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