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

    黎安王朝开创以前,名威尧王朝,威尧王朝重武轻文,官家苛政,如此自是不能长久,因此很快被更替。

    威尧王朝皇姓,柴。

    柴萝十六岁时才知道自己姓柴,知道自己是,前朝余孽。

    那时她从山下采买回来,高高兴兴地向阿爹说着山下的趣事。

    “阿爹,我今日采买时遇见位朋友,跟她一见如故!”

    “我叫阿萝,她叫阿酒,她跟我一样没姓!还有她家里是开客栈的,也是每七天就要去集市采买东西,我们一起逛了镇上许多地方,她还送了我一壶酒,阿爹你看!”

    “我跟她说好了,下次见面给她回礼,阿爹,下次能请她来家里做客吗?”

    “不能。”阿爹这样回答她,毫不犹豫。

    柴萝那时仍然笑着拉阿爹的手撒娇,但她的阿爹,上一任乌龙寨寨主,罕见地一脸严肃和凝重。

    他说:

    “你跟她不一样,你有姓。”

    “你姓,柴。”

    于是柴萝便知道了她的身世,不仅她知道了,偷偷跟着她回来的陈酒也趴在屋顶知道了。

    却也只有她们知道,陈酒没有告诉寨外的任何人,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回了神隐,告诉老四,以后换个时间去采买。

    但后来的某一天,陈酒还是在白江镇的集市上又见过一次阿萝,她们擦肩而过,像再寻常不过的一对陌生人。

    直到三年后,凭着一句“寨主姓柴”,才又有四人知道了乌龙寨的秘密。

    周复和张简站在一处,似乎很难消化林尾对柴姓的解释。

    地上两个土匪光着脚丫,刚刚被江成龙拿鸡毛“虐待”过,现在窝在一起瑟瑟发抖。

    江成龙站起来,呼出一大口气。

    “所以他们要躲在这里,不然一旦被朝廷的人发现,全得杀头!”

    “为何要杀头?”周复和张简疑惑地皱眉,异口同声。

    “因为他们是前朝余孽啊!”江成龙理所当然道。

    张简走向前一步,一脚踢在笼子上:

    “什么前朝余孽?就因为身上淌着前朝皇家,甚至是前朝皇家下人的血,就得死?”

    “什么破规矩!”

    江成龙吓了一跳,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背,摇了摇头叹气,“朝廷有被害妄想症呗,老觉得前朝的人要复国造反啥的。”

    “慎言!”

    突然一声凌厉的警告,吓得两人一哆嗦,转头望去,是林尾,她眼神犀利。

    江成龙莫名打了个寒颤。

    “你们想的太简单了。”林尾面色凝重,看着面前两个瑟瑟发抖的土匪,“任何一个王朝都有忠诚的拥护者,包括苛政的威尧。”

    “可就这些个人能干什么?”张简摇头,并不同意她的看法。

    林尾却轻轻嗤了一声,她眯着眼睛,脸上的表情看得几人忍不住有些反感。

    “这些个人?这些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姓柴。”

    “当年威尧王败给如今的黎安王,惨死大殿,如果有遗留的威尧皇室血脉,就有了造反的正当理由,为了复国也好,为了报仇也好。”

    “那些在朝的奸臣,还有虎视眈眈的外邦人,江湖上一些妄图一统天下的帮派。”

    “他们一旦知道这里的存在,必定会趁此发难,实现他们的野心。”

    “所以......”林尾捏紧了手中的银针。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所以你就要杀了他们?”是周复,“他们是无辜的。”

    那个看着有些冷漠的少年此刻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林尾,然后又看向江成龙。

    “这就是你说的被害妄想症?”

    江成龙咽了咽口水,他似乎还沉浸在林尾所说之中,听到周复问自己,摊了摊手,又摇了摇头。

    林尾挣脱开周复,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我得见寨主。”

    几人都点点头,不论如何,要先确认寨主是什么样的人。

    张简忽然道:

    “等等......那他们杀山里那三个傻子干什么?”

    闻言,江成龙拿着手上的羽毛又凑近地上两人,准备继续“严刑逼供”,那二人哇的一下哭出来。

    “我们真的不知道啊啊啊啊啊啊!”

    江成龙嘴角一抽,望向大家:“我看他们确实不知道诶。”

    林尾皱眉,“你们确定那个杀人凶手进了寨子吗?”

    张简跟周复坚定地点头。

    林尾还想问什么,却听见一阵喧闹,江成龙几大步跨到窗前。

    “我去!”

    他指着窗外,“你们快...快看!”

    余下三人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往外看,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听到江成龙喊道:

    “那两个土匪跑了!”

    ......

    白江山下,老五夜里出门解手,一抬头却看见了火光。

    “那是......山火?”

    他意识逐渐清醒,睁大了眼睛,叫喊道:“是山火!山上走水了!”

    整个客栈都被惊醒,老二迅速冷静下来,吩咐老四赶紧去镇上叫人,然后带着老三老五上山查看,客栈里只留下老六和客人们。

    那位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客官站在客栈门前,眯着眼睛看向火光处,沉思了一会儿对老六说:

    “山火危害极大,我也上山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话毕她突然四周看了看,又问道:

    “酒老板和其他两位客人呢?”

    ......

    陈酒站在大火前。

    她面前的柴萝正在指挥人往寨子每处都浇上柴油。

    “就这么烧了,不可惜?”陈酒问道。

    柴萝脸上带着笑意,她抬起头,看着被火光映红的黑夜。

    “自然是可惜的。”柴萝说,“我阿爹带着大家在这里住下已经十几年了,我们在这里吃饭,在这里成家,在这里迎接新的生命。”

    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陈酒在她脸上看到了宁静、安然、希望,然后听到她继续道。

    “可是不够,阿酒。”

    “我们不能总躲在这里,我想带着大家,过正常人的生活。”

    陈酒看着她。

    “你比你阿爹做得更好。”

    柴萝笑笑,顿了顿又说,“老七的事......抱歉。”

    “这与你无关,老七的事情我会解决,你无须自责。”陈酒走近她,“阿萝,今日过后,换个新名字生活吧。”

    “嗯。”柴萝点头,终于显出几分姑娘家的姿态来。

    “那你说我改什么姓好呢?不如跟阿酒姓可好?”

    陈酒垂眸,没说话,许久,久到柴萝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却听到她笑了一声。

    “好啊。”

    陈酒也抬头看着被火光映红的黑夜。

    “我也是有姓的。”

    “我姓,段。”

    ——

    白江镇虽小,却也是有江湖所驻清风堂和朝廷派驻监察院所在,山火一出,这两处自是都安排了弟子前往处理。

    火势绵延,尽管一行人速度极快,但所到之时已然只得见一片废墟。

    陈酒灰头土脸地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客栈里那位清冷的女客官。

    “在下清宁。”她自顾自介绍自己。

    陈酒挑眉,假装虚弱地咳了两声:

    “原来客官就是那位游历四处、只为女子授课的清宁居士啊,倒是陈酒怠慢了......”

    “如此深夜,酒老板为何出现在此处?此处又为何走水?此处原先是何地?是否还有其他人?”清宁面无表情地打断然后提问。

    陈酒嘴角一抽,收回了原先准备说的那套客气话,“居士还真是直接啊,我这副样子居士不先关心一下?”

    “没事吧?怎么样?”清宁眉都没皱一下,接话道,然后毫不停顿地继续:

    “如此深夜,酒老板为何出现在此处?此处又为何走水?此处原先是何地?是否还有其他人?”

    “......”就很难评。

    陈酒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解释,清宁又突然伸手示意她不用说了。

    “清风堂和监察院的人在那边,你去跟他们说吧。”

    “你不是想知道吗?”陈酒莫名其妙地看她。

    清宁居士仍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她一边在废墟里翻找着什么,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

    “想,但是酒老板这明显是要骗人。”

    高见。

    陈酒在心里默默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然后酝酿好情绪,朝清风堂弟子的方向叫喊。

    “洛大勇!这儿!这儿!”

    “酒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一位身着蓝衣的青年应道。

    清风堂是江湖人定下管理江湖事的门派,设江湖祸害榜,主要业务是肃清那些妄图祸害江湖的奸恶之人,同时也行保护之责,与朝廷所设监察院共同护一方安宁。

    清风堂弟子向来着蓝色衣袍,地位越高者衣袍色越浅,监察院则相反,着红色衣袍,地位越高者衣袍色越深。

    洛大勇一身蓝袍在一群靛色衣衫的弟子中显得有些臃肿,他本来也不是精瘦的身材,偏作为白江分堂主事,蓝色的袍子更显人宽。

    不过起码比监察院那群穿着粉色官服的初级探员要好。

    “洛大哥,我可太惨了啊!”

    神隐作为“黑店”,常常抓江湖祸害榜上的人物去清风堂拿赏金,一来二去间,陈酒和洛大勇也算是有些交情。

    这洛大勇为人正气,本出身于官宦世家,偏偏不爱官场爱江湖,靠自己混上了这分堂主事之位。

    见陈酒这副惨样,他连忙关心道:“怎得弄成这副样子,酒姑娘可是困在大火之中了?”

    “可不是嘛!”陈酒似是气极,跺着脚埋怨着,“原本是想偷偷在这山中建个神隐分店的,结果今天一个不小心,全给烧没了!您瞧瞧!这天杀的!”

    “确实倒霉......诶等等,酒姑娘,在山中建客栈那是要提前跟清风堂监察院报备的!”

    洛大勇叹了口气才反应过来不妥之处,见陈酒一身惨样却也不忍再说什么,又道:

    “算了,这也烧没了,还好酒姑娘无事,监察院那边我去帮酒姑娘说道说道便是。”

    陈酒感激地朝他拱手,“那真是谢过洛大哥了...咳咳咳......”

    “酒姑娘赶紧回客栈休息吧,这儿就交给在下!”见陈酒咳嗽,洛大勇连忙扶她往下山的方向走。

    “得,那就麻烦洛主事了,还好咱们白江有洛主事啊!”

    陈酒若无其事地扒拉开洛大勇扶她的手,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向他摆手告别。

    直到山上那群粉粉蓝蓝的身影不在视线,她才呼出一口气擦干净脸。

    快要日升的时辰,陈酒看着微微亮的天边 ,忍不住驻足。

    “应该已经走远了吧......”她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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