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上学虽然说是动词，其本质上更像是重复做事，这样算是相对静止吗？

    小早川侑理在路上慢悠悠走着，五月份的晚樱飘落在她手中，一个月的学校生活补足了大部分的常识，至少不会再问出“每个学校的上学时间都是怎么样的，会不会有学校只在下午上课，有的只在上午上课”这样的问题。

    小林说她彻底相信了她是一直在家里长大的，从此她又多了一个传闻，同时也多了一个外号——

    “哟，大小姐早上好。”

    小林今天进教室的时间比她晚，她放下书包，隔着过道和她讲话：“上周的小测你拿了多少分，还是满分？”

    一个月变动一次座位，小林这个月的座位在她左侧。

    “满分。”小早川侑理从文件夹里取出自己的卷子递给她，“请随意取用，不明处问我。”

    “了解。”小林接过后埋头改起剩下的错题。

    照旧先确认一边自己的课本和作业没有带错，小早川侑理撑住脸，观察起教室外不断在变化的人，教室内不远处的闲谈一并落进耳朵。

    “A组的废柴纲还真是有够废柴的，这次小测是A组B组都用的同一套卷子你们知道吧，这次他又是…………”

    后面的小早川侑理没兴趣听，一个多月以来，闲暇之余她听到最多的就是A组的笹川京子和同为A组的泽田纲吉，前者是夸奖，后者是嘲讽。她对于男性之间的权力架构不是很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站起身走向那边正在大声嚷嚷的小团体：“森田同学，声音可以小一些吗？”

    “啊？!”

    冷不丁被找上门的森田转过身见到是小早川侑理在和他说话，连忙道起歉来，“是我们声音太大吵到小早川同学了。喂，你们几个好好控制下音量啊！”

    得到统一回复的小早川侑理点点头：“多谢。”便回到了座位上。

    “估计那几个男生要开始炫耀能和你说上话了。”小林将手里的试卷拍在小早川侑理的桌上，拿起自己的笔送到她手边，“第十五题。你知道我们学校里有你的后援会吗？”

    “后援会，是你之前说过类似粉丝团体的一种俱乐部吗？”小早川侑理迅速定位到第15题解题所需的条件，用笔誊抄在草稿纸上，“这里要结合俳句的历史背景进行分析，你又忘记了。”

    “嗯嗯，你理解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据说里面还有风纪委员在。我们的大小姐还真是不得了。”小林一看国文就脑壳痛，“好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记住！”

    “不，你是现在就要给我记住。下次再错……”小早川侑理用笔抵在唇下，眼睫低飞一瞬，玻璃珠样的眼瞳定在她身上，“小林你就给我排队去买限量的大福。”

    小林看透本质，一阵见血指出：“是你最近想吃吧。还有就算你用这副样子试图来动摇我的意志力，我也是不会答应你的。”

    “可是你这个题型已经错了四次了，这是第五次。”

    “……”

    沉默的小林郑重地将右手搭在小早川侑理的肩上：“你对云雀学长也是这么说的吗？”

    “嗯？”

    “他错题的时候。”

    这次轮到小早川侑理沉默：“他根本就没给我看过他的卷子。”

    “是我想岔了，这一层可能居然没有考虑到。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不想听你念叨所以不和你说。”小林推测，“你一看就是那种会把人追得很紧的类型，我在你说错题多了还有惩罚条件后压力瞬间up。”

    小早川侑理疑惑：“就不能是他不考试吗？”

    “……合着是根本没有啊！你又用文字陷阱骗我！”

    “所以错题？”

    “我再错之后一年都给你排队买，还不要你的钱！”

    然后在下一次的期中测里，小林就承包了小早川侑理一年的大福。

    “我这次结合了历史背景做分析啊，我连作者出身和作者经历我都考虑到了，为什么我还是错了！”小林无声尖叫，抓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小早川侑理把她手拿开，梳理起她乱糟糟的头，抽空瞧了眼她桌上的卷子：“‘表达了什么情感’和‘反映了什么现象’，是两种问法。”

    以上都发生在五月末的期中测，现在是五月中旬。

    中午。

    “说起来昨天都没看到风纪委员来给你送午饭，今天也没看到。”小林打开自己的便当，给小早川侑理看看她今天的菜式。

    “送去接待室了。”

    “？”

    看着小林左眼一个“你们已经不装样子了是吗”，右眼一个“这就是连风纪委员都没法管的快乐吧”，两只眼都透露出强烈的探究欲望。小早川侑理拍了拍她的头顶：“别想多，在家里我们也是一起吃饭的。”

    小林后仰：“还得是你啊。您请去，别管我。”

    不想接她茬。小早川侑理转身就走，到接待室敲三下门，等了会没听到声音，直接拉开进去，灯亮着，人不在。

    “唔，少见。”她走到书架上抽出本新买的还没看完的书，转身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在翻开书页前小早川侑理环视一圈。不知不觉好像在这里添置了好多东西，比如一些多肉，吊兰。

    小早川侑理经常会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太稳定，为了消弭这些不安，她养了很多能够自然生长的生命。小吱现在跟着她一起上下学，它很聪明，会自己在学校内寻找休息的地方，找不到就跑去恭弥身边。白雪和小玉米不适合带出来放风，之前也不是没带出过，最后的清场效果绝佳。

    水母们更不会带出来。水母可是一种很娇气的生物。没有上学的时候都是她和恭弥在喂，现在她上学后能抽出的时间少了大半，于是她请了一位专职给她照看水母的员工，每天都要给她报告水母的情况。

    恭弥偶尔去她病房里拿书时还能看见对方。

    “哇哦，你在啊。”云雀恭弥拉开门看见沙发上的小早川侑理，嘴边勾起点弧度，“抓到了。”

    小早川侑理抬头：“抓到了什么？”

    云雀恭弥坐在她对面，将手上的纸放在桌上：“实验室那边的数据。”

    “……我记得我是放在我家那边的。”

    “我闯进去了。”

    小早川侑理揉揉额角，前天实验室才把她之前做过的检查数据送到她手里，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下就已经暴露了。她拿起那些摊开的纸：“我家的门你修好了吗？”

    “我把它换了。”

    “……恭弥，给我钥匙。”

    “交换。”云雀恭弥等着小早川侑理给他解释。

    “如你所见，我的身体一切照常。”小早川侑理一张一张看过去，上面的指标都很平常，任何身体没什么毛病的人去做检测也是这样的结果，“但你和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垂下睫羽，如一只乌鸦闭拢了翅膀。

    “所以我在截取我的数据，想尝试将这种状态固定在体内。”

    云雀恭弥从她眉间离去，落在她的手上：“成功了？”他记起了之前校服送到时她在看的文件，上面有几行药物的名称。

    “不确定。”小早川侑理压了压自己的胸口，“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良反应。”

    云雀恭弥没有说话。

    他凝视着自己的幼驯染。长发没有修剪的痕迹，柔软地贴在她的腰腹上，蜿蜒出漆黑的河流。长度没有变化。

    他知道方法了。

    “侑理，你的生长数据没有变化。”很快地，云雀恭弥发现了更久远的过去，“你不是第一次吃？”

    她将手中的纸张重叠，在桌面上敲敲对齐，“被你发现了。妈妈给我吃过一段时间，但同样的，她也发现了我的生长被抑制了。”

    小早川侑理把这些数据推向云雀恭弥：“给你吧。既然被风纪委员长发现了，我也没办法继续隐藏下去。”

    云雀恭弥看着那一摞纸，有些许沉闷的重量在心中发酵。这股情绪来得悄无声息，等到发觉已然压在了心上。他定定注视起小早川侑理，吐出违反风纪的惩罚：“字数是两千的检讨。”

    “我知道。”小早川侑理扬起浅淡的笑，嗓音极轻，“做坏事，还是被抓到了。不过恭弥能这么快发现我也是没意料到的事。”

    重。

    连带着胸口的重量也一并加深，它在下坠，地点未知。

    些许烦躁。

    云雀恭弥对笑容的归类在弱者的武器里，在他见过的“笑”中，今日的小早川侑理是最重的。他起身出门，从门外站着的风纪委员手里取过午餐又回到室内：“你的午饭。”

    突然被打断情绪的小早川侑理看眼自家幼驯染的脸色，试探地说道：“谢谢恭弥？”

    重量消减些许。云雀恭弥靠回沙发，看她吃饭的模样。想到了小早川侑理曾经在廊下睡觉的画面，他彼时靠在支撑着屋顶的廊柱上，略侧目就能看见她，很安静，安静到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会生出她并不在他身边的错觉。

    那时的烦躁和现在的是一样的吗？

    云雀恭弥凝视小早川侑理，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凝视过去。

    只知道他上前摇醒了她，看着她睁眼，手下的体温反馈的信息是她还在这里。没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离去，没有在他眼下停止呼吸。

    心脏此刻落地。

    坠落的终点，仍旧未知。

    “恭弥？”

    两双小早川侑理的眼睛重合，声线也交叠在耳内。云雀恭弥抽出小早川家的钥匙：“手。”

    “唔？”看出云雀恭弥在发呆的小早川侑理伸出手，递到他面前。带着温度的金属落到她手中，手指不自觉收拢，像是被重量压弯——头一次，从云雀恭弥的眼中看不出他的情绪。灰蓝色拢住她的双眼，将她卷入迷雾。

    他说：“拿好。”

    云雀恭弥闭上眼，放她脱离了他的视线。

    看着准备休息的云雀恭弥，小早川侑理一如既往地带走垃圾：“放学见。”

    门被拉开，又被合上。

    窗外的风撩动窗帘。

    一切有什么一样，一切又有什么不同。

    放学回家的过道上依旧被阳光切得七零八落。

    重叠的步伐依旧回响在耳边。

    人和人没有变。

    也不想变。

    14.

    第一次认真写了两千字检讨的小早川侑理将信纸折好，装入了挑好的信封内，盖上火漆封口。

    虽然最开始写的确实是对于“自己没有先行告知便擅自重启了实验，且不顾自身安危服用了药剂”一事，但越往后写，越觉得自己很有理由，于是变成了“如果有新进展我也会和恭弥你说的，但药目前我还有一个疗程要服，不然停药会出现副作用”。

    嗯，这样的检讨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第二天中午，小早川侑理带着信封来到接待室，拉开门是有段时间没见到的草壁哲矢，她打了声招呼，走到云雀恭弥对面坐下，递出手里的信封：“现在要看吗？”

    云雀恭弥接过，瞥眼身边的草壁哲矢：“去告诉他们。”

    “是，委员长。”草壁哲矢看了眼斜对面的小早川侑理，默默走出去，替俩人合上门。

    伴随着包装袋被撕开，纸张被拆开的声音也出现在室内。

    几秒后，云雀恭弥笑了声，抬眼越过纸看她：“侑理，为什么最后一句是‘如果有下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因为我想体验正常人的身体。”小早川侑理透过云雀恭弥，去抓住每一次跟在他身后或者行走在他身边的她，“如同你想知道我的动向，我也是同样的。把我留在原地是你的问题。”

    “每次都要等你为我停留的话，不就显得我很没用吗？”她清澈到一眼可望尽的目光缓缓扫过他，“恭弥，我说过你是我的理想吧。”

    坐在他对面的小早川侑理用近乎叹息的口吻，用轻飘到浮出水面就会破裂的声音对他说：“让理想下坠，是罪过。”

    “不是。”

    云雀恭弥接住她的叹息，将她从水下拽出，看清她面上的错愕和愣怔：“我是你的理想，我没承认过。别擅自给我加标签。”

    他一如既往地抓住了她从混乱中伸出的手，将她拉到身边。

    他会带她回人间。

    即便从名为“理想”的天空降落。

    他不需要被限定了范围的天空。

    “侑理，这个疗程结束，就停药吧。”

    小早川侑理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清晰地在耳边敲响许多沉寂在往日的回忆。她抿唇，别过脸，手指圈住垂在身前的长发：“没承认过，这个说法好狡猾。”

    云雀恭弥折好信纸，装进信封内，丢到上一次的抽屉里，看着两封不一样的信心情不错地回她：“我赢了。”

    “你赢了。我停药。”小早川侑理投降。

    吃完饭，小早川侑理返回教室，刚坐到座位上就听见小林的声音：“那封信是给谁的？”

    “你很在意？”

    小林摊手：“你可是一路拿在手上过去的，这都第二次了，都有人在赌到底谁让你写了两封情书还没拿下。”

    小早川侑理一顿：“情书？”

    “对啊，情书。”小林凑近，“你这个态度……别告诉我那不是情书。”

    “确实不是。”

    “……”小林拍拍她的肩，“打个商量，这个事就让我知道怎么样？”

    “原因？”

    “我想体验一把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快乐。而且，总觉得之后会发生很有趣的事。”小林摸摸下巴，“放心，火绝对不会烧到你身上。”

    “烧到了怎么样？”

    “我来背锅。”

    小早川侑理倒是好奇起来，她上下扫过她，沉吟：“风险不值得，还有没有其他的加码条件？”

    小林咬咬牙：“我整个国中都听你的。”

    “成交。”

    15.

    周末。

    六月的天气逐渐升温，但早间仍旧带着凉意。

    小早川侑理从床上睁眼，看眼还在睡觉的小吱，决定今天不带它出门。从衣柜里取出件外套披在肩上，洗漱完毕，拿着水杯一路飘荡着走出房间，对坐在客厅的云雀恭弥打了声招呼：“早。”

    “早。”云雀恭弥略意外，“少见的早起。”

    “因为今天约了小林一起出去玩，顺便她还拜托我给她补习。”小早川侑理接完水飘回客厅，坐在单独的沙发上，半眯着眼喝水，“她说她要是再错，就要给我上供她所有的零花钱了。”

    小早川侑理吐槽：“不知道她是从哪学到的这种谈判方式，继续下去迟早要卖身给我。”

    “谁？”

    “我的朋友。”

    云雀恭弥对上印象：“我知道了。不要晚归。”

    “嗯嗯，不会晚归。”小早川侑理打了个哈欠，看向云雀恭弥手里的东西，“这个不是我放在学校接待室里的那本新书吗？”

    “我要看，所以拿回来了。”

    “……你没和我说。”她鼓起脸。

    “那是我的接待室。”云雀恭弥强调了遍主权。

    “所以我放进去的东西也算你的了吗！”

    云雀恭弥仰躺在沙发上悠哉地看她：“你说对了。”

    小早川侑理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强盗！你怎么不说我每次都进去，我也是你的！”

    看着云雀恭弥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小早川侑理握拳锤了下沙发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休想把我的东西都变成你的。”说完便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换衣服，出门路过客厅还瞪了眼躺在那的云雀恭弥。

    云雀恭弥掠过她带着点怒气的眉眼，缓缓露出点笑。

    从云雀宅内出去的小早川侑理看了眼时间，发现如果坐车过去就太早，但又不想回去。回去了就搞得她好像莫名其妙输了什么一样。于是在外面转了一圈，走到了目的地，看见小林在向她招手。

    “小林，我好生气。”

    小早川侑理拉住她的衣服，像是找到了可以诉说的对象。小林挑眉：“大小姐怎么了？”

    “恭弥不经过我的同意拿我的书。”

    “……就这？”

    小早川侑理点头：“就这。”

    “认真的？”

    “认真的。我真的有在生气。你不信我吗？”

    “好好好，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让我听听到底是什么原因。”小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以免炸毛。

    于是听了一嘴幼驯染之间的小摩擦。

    “我强调过的，一定要和我说。”小早川侑理一叉子切下芒果蛋糕的尖尖，泄愤般地送进口中。

    “你现在是在生气云雀学长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拿走你的书，是吗？”小林拿出她包内的草稿纸，在上面写下“小早川，云雀学长，书”，在这三个词间开始画线。

    “难道我不该因为这个生气吗？”小早川侑理奇怪地问她，“你好像在确认我的怒气是不是真的。”

    小林继续顺毛：“当然不是，我是在理清逻辑，好为你出谋划策。”

    小早川侑理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你最好是。”

    “那么如果是别人不经过你允许，直接拿走了你的书你会生气吗？”

    “不会。”

    听到这个回答的小林在内心摊手。大小姐哟，你是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啊。面上装得正经，丝毫没有忽悠的痕迹：“稍等，我梳理一下。”

    其他人无所谓，只有云雀学长不行。

    这不是超在意吗。

    “以前云雀学长拿书的时候会和你说吗？”

    “会，他会说。”

    小林在小早川对云雀学长的线上画了个箭头，又在云雀学长对小早川的线上画了个箭头，只有旁边的书孤零零的，没有任何箭头。

    “所以突然他不和你说了，你很生气这件事？”

    “对啊，我超生气。”

    但你语气不像是超生气的。小林写下结论：生气原因是云雀学长没有说借书而生气，并不是因为云雀学长擅自拿书而生气。她继续问道：“如果云雀学长道歉的话……”

    “……”小早川侑理切下蛋糕，又把切下的蛋糕切成两块，戳了戳蛋糕胚才喂进嘴巴里，“那就原谅他这一次。”

    “再犯的话？”

    “让他禁止进入我的房间，也不准去我的病房。接待室的书……算了，就当是送给他的。”

    “如果他不道歉？”

    “从今天开始，他休想进入我房间一步。”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小林喝了口自己点的咖啡。牙齿有点甜了，喝点苦的调理调理。

    “他要是不道歉，我就，我就这样。嗯，我就这样。”

    小林大力支持：“好，你就这样！”

    于是准点回家的小早川侑理推开玄关的门：“我回来了。”换好鞋走向客厅，发现要找的人不在，抿起嘴巴开始去找对方常待的地方。

    “侑理。”

    “唉？”

    云雀恭弥站在她身后：“欢迎回家。”

    看到她转过身，嘴唇微张就要说话。他自然截住：“刚刚去了你的房间，在还书。”

    小早川侑理顿住，口里话不自觉换了句：“……是早上的那本？”

    “嗯。我想借那本书。”

    “……那你借吧。”她穿过他，即将走过时停下脚步看向他，“下次，必须好好和我说。”

    “好。就这一次。”他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