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尹漫到了老房子才被房东告知,尹念春已经断了合约,到月底不再续租。

    这老房子三室户,空间宽敞,采光良好,是一家人住得最久的地方。

    印象中,父亲在改开没两年就果断离开国营工厂自己创业,单位福利分房被收回,只得自己租房子住。

    当时经商环境不稳定,政策时有变动,父亲的事业起起落落,差的时候连一个月几块钱的房租都掏不出来。

    房东心善,看到一个妻子早逝的中年男人独自拉扯着两个闺女讨生活,许他赊账,下次赚了钱再一齐补上。

    就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尹漫跟着姐姐尹念春度过了几乎所有的学生时代,直到高二那年退学。

    退学后她跟随父亲一起接手服装厂的工作,起初没经验,先在厂子里督工,订单大任务紧的时候,员工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她也跟着没日没夜地加班,熬得眼眶发黑,几天几夜回不了家。

    现在想想,大概从那个时候起,聚少离多已经化为一把锋利的刀刃悬在她们姐妹头上,慢慢斩断原先牢不可破的情谊。

    尹漫不是没有察觉,一旦有休息时间,她就会带上尹念春最爱的糕点回家,企图唤回小时候两人相依为命的情分。

    但是无用。

    时间造就的裂痕无法弥补,间隙只会越来越大。

    尹念春断了租房合约,代表主动放弃了这个“家”。

    早逝母亲的面容早已在记忆中模糊,如今父亲一走,房子一退,她和尹念春之间的联系,大概只剩下法律意义上的亲属关系。

    她珍视的那些艰苦又宝贵的从前岁月,今后也会随时间慢慢消淡。

    尹漫在屋子里慢慢悠悠转了一圈,无声苦笑。

    默默在心底向这幢承载她整个童年的老房子告了别。

    随后她找了一只黑色布袋简单装捡行李,收拾妥当后,去父亲房间找到表哥放在抽屉里的关于杂货铺的钥匙和三部账本。

    账本皱皱巴巴,一本比一本泛黄。

    尹漫拿起最上面那部账本,随手一翻,纸面上立即跃现龙飞凤舞的几行字,歪歪扭扭的,丑得不忍细看。拿放大镜恐怕都看不出那鬼画桃符的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账本是用圆珠笔记录的,圆珠笔用久之后,中间滚珠松懈,漏墨不均匀,那一滩滩蓝色墨水黏在账面上,糊成一团,让本就看不清的字迹雪上加霜。

    尹漫揉揉眉心,觉得眼睛疼。

    合上账本,决定带回到杂货铺再仔细核对。

    照理说,她那表哥邱云帆也是读过高中的人,怎么一副字写成这样?

    莫不是故意的?

    尹漫本不该这样揣测,但是……

    她向来敏锐。

    这账本就如同父亲去世后立下的遗嘱一样,在她心里掠过一团疑虑。

    尹念春来早餐摊上找她,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她的确没什么话要说。

    父亲立下遗嘱,把服装厂交给没有经验的尹念春,天宁街那家杂货铺则是留给她。

    对于这样的安排,一直跟她打交道的同处于服装厂高层职务的姑姑和舅舅两人没有任何疑问,欣然接受。

    凭这一点,她还能说些什么?

    她对尹念春是不设防的,只是对方显然不这样想。

    是什么时候哄下父亲立了遗嘱,又是什么时候偷偷和处在服装厂的姑姑与舅舅建立良好互惠的关系,她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自从第二次高考失利后,尹念春的性格陡然变了,处事变得强硬。

    她以前只以为是尹念春受了刺激,性情才发生变化,现在看来,这样的转变太过突兀,也太过不合理。

    如同手中这几部字迹潦草的账本,不知道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尹漫拎上行李出门,脑海里想着事情,寒风呼呼刮在她脸上,她也不觉得疼。

    直到一片洁白的小小雪片落在她鸦羽般的长且密的睫毛上,她才猛地回神。

    抬头一看,天空中如鹅毛的雪片随风炫舞,悄然飘落。

    下雪了。

    冬月的最后一周,迎来了西城的初雪。

    尹漫后知后觉感到刺骨的寒冷,她将头顶的遮风帽往下拽了几厘米,竖起棉衣领子裹紧颈脖,整张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溜溜泛着精光的大眼睛。

    顶着大风雪走了几步,她心里暗道不妙。

    行李布袋不防水,雪片落在上面,片刻化为水渍,留下一层稍深的印记。

    沾湿了衣物不要紧,里面可是存着杂货铺那三部账本呢。

    本就难以识清字迹的账本若是再遭一道水灾,恐怕是不能要了。

    尹漫将行李袋护到怀里,站在长长的道路上左顾右盼。

    她得打车。

    不知道是不是下雪天出租车也格外紧俏,尹漫等了十分钟,什么也没等到。

    空空的道路上行人寂寥,分外旷静。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远处一辆蓝色大卡车在贴近地平线的主干道上缓缓驶来。

    卡车内,坐在副驾驶的焦航不太安分。

    他兴致勃勃撩起袖子,准备把胳膊伸到外面去触雪。

    旁边传来冷冷一声:“胳膊不想要了就直说。”

    闻言,焦航脑袋一缩,悻悻把胳膊收回来。

    好吧,车子在行驶的时候,的确不能把胳膊伸出去,万一后面追上来一辆车,那他胳膊得报废。

    焦航笑嘻嘻地解释:“我最近也在考驾照,这规则我是知道的,这不是看到下雪太兴奋了嘛,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吧?”

    车内无人接话。

    焦航觑着眼睛望了一眼驾驶位的男人,男人依旧板着脸,焦航语气开始服软:“行行行,琛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我以后一定谨慎对待驾车行驶这件事,一定认真严肃地遵循每一条交通规则,一定把安全放在首要位置,一定不拿生命当儿戏!”

    掌控着方向盘的章琛目视前方,没有对这番言论发表意见,焦航心里却舒坦了,因为他瞧见对方的脸色放缓了些。

    “琛哥,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看现在都下了雪,地面结冰,不利于跑长途,咱之后就少接点单子吧,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两个月把驾照拿下,你呢就回去休息休息,也没多久就过年了,你大嫂之前还托我问你几时回去……”

    话没说完,焦航盯着道路旁某处的眼睛突然一亮。

    那儿站了个缩着身子的女人,虽然面上裹得只剩下一双眼,他依然能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判断出这是位模样标致的姑娘。

    焦航话锋陡转:“快快快,琛哥你快停车!”

    一道急刹让轮胎与地面在安静下雪天的午后摩擦出长长一声刺耳的爆鸣。

    等候在道路旁的尹漫目光瞬间聚集在这辆骤然停下来的大卡车上。

    片刻后,车门打开,一张满面笑容略带稚气的男人的脸探出来,没由来地热情与她打招呼:“在等车?去哪儿?要不要捎你一程?”

    尹漫沉默片刻,望着那张莫名热情的脸,出声:“去天宁街。”

    “哟,这么巧啊,我们也回那里,正好顺路啊。上来吧,哥这次做回好人好事。”男人伸出胳膊朝她招手,熟稔的语气仿佛两人是多年好友。

    尹漫站着没动。

    男人瞧她不动作,眉头一挑,倚着车门笑她,“放心吧,不需要你送锦旗。”

    尹漫:“……”

    尹漫拍了拍行李袋上的积雪,没多犹豫,接受了这位陌生人的好意。

    卡车轮胎大,底盘高,一般女孩子很难爬上去,男人贴心地伸出手,打算体现绅士风度,拉她一下。

    尹漫瞥了一眼伸出来的宽大手掌,直接忽视,自己扶着车身,大长腿一跨,轻松跃上去。

    见她身手敏捷,男人笑着问:“看你模样,不是第一次坐卡车啊?”

    尹漫没接话,目光全部被另一端驾驶位上的男人所吸引。

    那是一张轮廓过于流畅的侧脸,眉目清冷,气质凛冽,配上一套精短的寸头,比外面严冬白雪更令人倍感凉寒。

    在外面东奔西跑这些年,尹漫不是没见过好看的人,但却没见过这样冷的人,整个人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浑身上下散发着足以抵抗酷暑的至冷寒气。

    尹漫心想,他家里大夏天应该不需要空调。

    明明人是自己搭讪过来的,一上车却只盯着章琛打量,焦航不乐意了,“你这妹子怎么还以貌取人啊,是我做好人好事,你却一个劲盯着别人瞧。”

    尹漫在中间位置坐下,将行李放好,拿一双纯真的眼睛看他,“你若是不以貌取人,我恐怕没机会搭这趟便车。”

    嘿!

    被反将一军的焦航乐了,饶有兴趣看向尹漫,“很好,你这个性格我很欣赏。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我看你也没怎么犹豫,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

    以往遇见这样能够做好人好事的机会,那些女孩子无一不谨慎小心,他得费不少口舌表明自己的的确确是个良民,即便如此,也遭遇无数次拒绝。

    这人倒好,上车上得挺干脆。

    尹漫没多做解释,只说:“现在严打。”

    脑子正常的人不会在这个时刻往枪口上撞。

    开大车的人一趟能赚好几千,收入都不错,更加犯不着铤而走险。

    “也是。”焦航笑了,他上下打量坐在他身边的这位姑娘,只觉得她说话做事从骨子透着一股大方坦荡,一点也不扭捏,这点他很喜欢。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我看你上车挺利索,你以前也坐过卡车?”焦航对这一点很是执着,势必要问出个答案来。

    “嗯,以前坐过。”

    “什么时候坐过?这倒是稀奇。”女孩子一般很少独自出远门,有些人连长途大巴都没坐过,更别说是大卡车。

    尹漫想了想,“跑长途的时候。”

    “啥?”焦航一听,声音提高八个度,“跑长途?你?你有驾照?”

    尹漫诚实点头,“有。”

    听到确切回答,焦航差点惊掉眼珠,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下来,满脸不可思议。

    “我不信,你诓我的吧?”

    这年头,卡车司机多吃香啊。

    货多车少的年代,铁路、水路不发达,公路是最优先的选择,一千公里的运费能有五千块,跑两趟直接成万元户。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学车的消息传出去,来家里的媒人突然多了起来。

    当然,这个香饽饽的职业不是谁都拥有入场资格券。

    货车司机首先要有车,进口车不用想,以一个月一两百的工资,不吃不喝工作一百年都买不起。

    国产的东风或解放系列,一辆也要好几万。

    普通人家哪能掏出这笔钱。

    就算有了车,培养一位货车司机也是要花费一番工夫的事。

    早些年学车,得有单位的老师傅带着,不仅要学开车,还得学修车。那时候的车子性能都不太好,毛病多,经常半路开着开着就熄火,一个司机不会修车,那就遭老罪了。

    学驾驶技术,学修车技能,完了还得实习一年,真正能出师得花上两年的时间,成本太高,哪家有这个资源与能力,谁不愿先送家里男人去学习?

    女人能摸大车的实属少见。

    焦航不信,指着车身问尹漫,“那我考考你,你说这是什么车?”

    这长鼻子型的车头,尹漫一看心中就有数。

    “解放CA141,车载5吨,现在价位至少这个数。”她伸出五根手指。

    “哟呵,还真懂!”焦航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你一个女孩子怎去学车?”

    尹漫没接话。

    她倒不是故意去学,只是当时正巧有这么个机会。

    服装厂接到第一笔大订单的时候,她父亲极其重视,每次进原料都要亲自跟着跑运输,生怕质量出问题,影响日后的口碑与订单。

    可惜运输太耗时,不少时间白白浪费在路上,那时候服装厂又离不开她父亲,她父亲后来思来想去,决定让她去完成这项任务。

    跟着跑了几趟,她萌生学车的想法。

    技多不压身,况且实践的机会摆在面前,不学白不学。

    日后要是运输上出问题,她也可以顶司机的班。

    一举多得的事。

    “你跑过哪些区域?”驾驶位上一直沉默着的显示出对话题并不感兴趣的章琛终于开了口。

    陡然被主动搭话,尹漫心里没生出任何绮思,反倒赚钱的小点子不停往外冒。

    她瞧出来了,这男人不会说无用的话。

    尹漫立即转身看向驾驶员,积极自荐:“西城到江城那一带跑过几回,路都熟,要是有那边相关的业务,可以联系我。”

    她想过了,天宁街上那一家小小的杂货铺,看经营情况,账面应该也剩不了多少钱。要想发展壮大,还得存一笔初始资金。

    父亲之前好几年没从服装厂拿分红,她也没拿,她手头没什么钱,替父亲办了一场葬礼,积蓄所剩无几,腾不出资金补贴。

    这笔初始资金还得想个来钱快的法子。

    现下跑长途是个不错的选择。

    章琛闻言,抬眉略有深意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

    他不过提了一嘴,她便能敏锐地察觉他背后的深意。

    是个听得懂话的人。

    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怎么联系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尹漫感觉面前的男人似乎卸下了之前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盔甲,“来尹记杂货铺找我就行。”

    话音一落,面前男人脸色一顿,冷冷问:“尹建国是你什么人?”

    “是、是我父亲。”

    刺啦一声,大卡车在急促短暂的时间里被迫停在路边。

    “下车。”驾驶员冷着一张冰山脸,无情吐出逐客令。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尹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驾驶位,正要开口询问,又听得冷冷一声重复的言语,“下车。”

    对方话里毫无情绪,只充斥一股恨不得她马上从眼前消失的急迫。

    尹漫咬咬牙,咽下到嘴边的话,拎起行李袋,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大卡车重新缓缓启动。

    尖锐的汽笛声这才将完全愣住的焦航的魂儿给招回来。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听到章琛主动搭话,甚至还要对方联系方式,以为章琛看上人家了,吓得一直没敢插话。

    要知道他琛哥眼里向来只有前程,没有女人,他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耽于小情小爱,家里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烂了,他都顶着压力不松口。

    他笃定他琛哥至少得三十五岁以后才会考虑成不成家的问题,刚才瞧进章琛罕见的主动搭话,心理已经做好了不竞争的准备。

    当然,竞争也竞争不过。

    就在他思想开小差的那会儿,片刻功夫,人已经被章琛赶下去了。

    回过神的焦航一直没弄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从后视镜中看到站在路边漫天风雪中越来越小的一团身影,焦航面上也变得难堪。

    他琛哥向来是个体面人,这件事怎么做得这么不体面。

    把人家一个女孩子丢到大路边上这算什么事嘛。

    “琛哥,这次别怪我嘴巴讨嫌,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焦航的不满毫不掩饰,“人家一个女孩子,还带着行李,好不容易搭了个便车,还要被你丢在半路,怎么,你和她有仇啊?”

    章琛目光往后视镜中瞟了一眼。

    那团身影已模糊成一个点,消失于白茫茫的雪天。

    “嗯,的确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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