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简陋的早餐摊子前冒出蒸腾翻滚的热气,北风一吹,消散在严冬肃杀的清晨。
摊主抡起袖子,一边在砧板上剁面纪子,一边要将油锅中炸至金黄香喷喷的油条用长筷夹到笼屉里,忙得不可开交。
边上等得焦急的顾客将钱扔进案板上的小铜钵,不等摊主招呼,自个儿拿起旁边切成四方小块的报纸,裹上油条匆匆走了。
顾客一走,摊主从百忙中腾出一只手在铜钵里扒拉一下,确定刚才的钱数无误,才又收回手去揉面团。
这一幕落在尹念春眼中,惹得她直皱眉。
钱多脏啊。
辗转于千万人之手,混合多少汗液与不知名脏物,摊主却浑然不觉,将它们统统揉进面团中。
不是要过来找人,尹念春决计不会光顾这样不卫生的路边早餐摊。
而她要找的人,此刻正坐在旁边四方桌上,夹住两根油条,就着一碗咸豆花,吃得贼起劲。
尹念春从随身携带的精致黑皮包中掏出一条纯白手巾,上前几步,在长凳上擦了又擦,才略带嫌弃地坐下,一动不动盯向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是她亲妹妹,尹漫。
长着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浑然天成的浓眉,面阔鼻挺,唇红齿白。
单挑样貌,她这个妹妹自小就比她受到更多的赞扬。
不仅如此,连读书也比她读得更好,同是一母所生,上天把所有偏爱都给了她妹妹,包括父母的爱。
回想以前种种,尹念春面色冷了些,像发布命令一样告诫对面埋头吃早餐的人:“咱爸把服装厂留给了我,以后由我来接手,你就不用管了。”
“天宁街那家杂货铺,我已经让表哥做了交接账本,之后你去照看吧,爸说把那间杂货铺留给你。”
“嗯。”对面的人应了一声,起身去蒸笼里夹了两个荠菜馅儿的包子,用铁勺在飘满茶叶的木桶里薅出一只煮鸡蛋,端回原位,拿鸡蛋在桌角边上一磕,交换着手剥起蛋壳来。
看着对方仿若无事的淡然模样,尹念春气不打一处来。
冷着脸质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刚把鸡蛋壳剥完的尹漫顿住了。
她抬眸看向对面脸上隐约蕴含怒气的人,心里有点懵。
她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吗?
目光在手上刚剥完壳白滑滑的鸡蛋上打转一圈,又在面前冒着热腾腾荠菜香味的包子上流连片刻,她懂了,“哦,的确有点话要说。”
“什么话?”尹念春面露期待。
在内心隐隐的激动之下,她看到对方扬起一张白皙的脸,坦诚又直率地问:“你吃早餐了吗?要不给你拿两包子?”
尹念春:“……”
尹念春不信,她不信尹漫心里没有半点怨言。
服装厂一直是尹漫跟着父亲尹建国在管理,厂子能有如今的规模,他俩功不可没,现在突然改弦更张换了主人,尹漫难道甘心将所有心血拱手让人?
她不信,她笃定尹漫一定是在隐忍,她要在尹漫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尹念春就这样静静坐着,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在尹漫脸上搜刮,势必要在对方细微的情绪变化中找到心不甘情不愿的破绽。
可她愿望落了空。
凭她怎么打量,尹漫脸上只有一派真诚与坦荡。
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尹念春由刚开始的笃定变为恼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上辈子的记忆。
那时她第二次高考失利,窝在家中颓丧半年,半年后,她父亲重病走了。
临走之前,父亲特意将姑姑和舅舅以及一众长辈召唤到家中,宣布以后的财产归属。
当着众人的面,父亲将生意兴隆的服装厂交给尹漫打理,而她,只分到天宁街那边一家无人问津的杂货铺。
她当场就炸了毛。
凭什么?凭什么家里生意好的铺子留给尹漫,生意差的铺子留给她?
她不依,不管不顾在家里抗议,将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但没用。
服装厂的厂子是父亲带着尹漫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姑姑和舅舅都在服装厂帮忙,尹漫成天和他们打交道,早就建立起革命友谊,父亲走后,大家当然只会支持尹漫来管理。
她在家里就像一个完完全全的透明人,没有人在意。
在她发完脾气的第二天父亲就走了,她为此还被一众长辈冠上气死父亲的帽子,那一帮人更加不待见她。
指责她什么都不会,脾气倒挺大。
可这一切又都是谁的过错呢?
她读书晚,明明比尹漫大两岁,却是同一个年级。上高二那年,父亲要扩大服装厂的规模,急需用人,她作为家中的长女,自觉应该承担起责任,自告奋勇提出要辍学去帮助父亲做生意。
父亲拒绝了,几天后让尹漫办了退学手续。
那时候的她多么单纯啊,以为是父亲偏爱她,让她继续上学,父亲也是这样教导她,让她好好用功,以后考个好大学,走上学术路线。
一副为她着想的做派。
后来想想,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啊。
尹漫跟着父亲,成了服装厂里的元老,大家认定了这个接班人,生意红红火火的服装厂注定是尹漫的囊中之物,与她没有分毫关系。
而她高考两次失利,被周围人背地里冷眼嘲笑,什么都没得到。
难道父亲不知道她读书不如尹漫吗?为什么不让她去做生意让尹漫继续留下来读书?
很久之后她才从长辈透露的口风中得知,是她父亲觉得她不如尹漫聪明,没有做生意的头脑,帮不上什么忙。
那一夜她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难眠,第二天就去接手了杂货铺。
她也是有傲气的,即便全世界都不偏爱她,她也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她要让所有人看看,她并不比尹漫差!
可现实给她泼了满满一盘冷水。
杂货铺原先是由舅舅家的表哥在打理,她接手之后,点查账本,才发现杂货铺一直入不敷出,明面上的账目都是亏损的,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来周转。
她去找表哥,表哥一家甩手不认。
她没办法,兜兜转转去银行贷款,抵押了店面。
也是时运不济,那几年下岗的人多,经济形式不好,大家一分钱恨不得当两分钱使,勒紧裤腰带过生活,不肯多花一分。
杂货铺经营惨淡,勉强维持几年,最终撑不住,连店面都被银行回收了。
她那年二十五岁,一无所有。
之后凭着高中文凭,在一家百货商场做售货员,天天看主管脸色,受尽冷眼。
那时的尹漫与她的生活截然相反。
尹漫接手服装厂的三年内在全国扩建了28家分店,经营良好,第四年的时候规划在国外开设第一家海外店。
那时候她挤公交提着百货商场中卖不完的边角料回家给自己加餐时,尹漫正乘坐飞机飞往海外为新开张的店铺剪彩。
她窝在十来平米狭窄的出租房里,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尹漫的消息,内心一阵隐隐作疼。
如果当初父亲没那么偏心,将服装厂交给她而不是尹漫,如今出现在报纸上的风光人物是不是会是她?
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尹漫那个未婚夫也频频出现在报纸上,短短几年就成了一方首富。
当初结亲时,对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包工头,谁知道几年后突然被港城那边的亲生父母找回,去国外留学回来,没两年就在国内搅动风云,成为当时最年轻有为的富豪。
报纸用大幅度报导了两位商界精英的感情,一时祝福无数,传为佳话。
她看到这样的消息,只觉得有无数锋利的尖针往自己心窝上狠狠地戳。
父亲一样也没有留给她。
觉得她不如尹漫聪明,把服装厂交给尹漫打理,那也罢了。
但是婚姻呢?
父亲一定是看中了对方的潜力,觉得对方将来是个会出人头地的人,所以上赶着替尹漫结下这门亲事。
尹漫订婚时才十八岁,她已经二十岁,和对方年龄更配,但偏偏父亲一点也没有考虑过她。
无论是前程还是婚姻,父亲都把最好的留给了尹漫。
她过得贫困潦倒的时候,尹漫是多么风光多么惬意啊。
这一切的一切,源头都来自于她偏心的父亲。
她至死都在心里怨恨着父亲。
一朝重生,回到第二次高考失利的时刻,站在命运转盘重新启动的关键点,她没有像上辈子那样颓废地躲在家中。
上天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一定不是让她白白浪费。
这一次,她想要的东西,她都要自己亲手拿回来!
她频频运作,终于在父亲去世后成功接手服装厂,有父亲立下的遗嘱以及一众长辈的支持,想必尹漫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她本可以不用特意过来通知尹漫,但她想看看尹漫的反应。
她想看看尹漫得知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服装厂就这样拱手让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想看看尹漫在得知父亲把生意最好的铺子留给了她会是什么反应。
她想看到命运逆转,上辈子尹漫占尽上风,这辈子该轮到她风光无限。
只可惜尹漫的反应让她极其失望。
对方不仅没有半点失落与埋怨,而且胃口极好,短短的时间内,一枚煮鸡蛋和两只荠菜包就被她一扫而空。
尹漫吃完后在口袋中掏出一张硬邦邦的红色卫生纸,像模像样地擦了嘴。
这年头的卷筒卫生纸很贵,一般人舍不得买,只买便宜的卫生纸作家用。
那便宜的卫生纸红的黄的都有,像豆腐干一样一块一块的,论斤卖,拿回家还得用剪刀裁成小片。
硬邦邦的材质,擦完嘴像拿刀片在嘴边周遭刮了一圈,嗖嗖地疼。
尹漫起身,向摊主付了早餐费,回过身来看向稳稳当当坐着的尹念春,“既然要接手杂货铺,有些东西要交接,我去找表哥一趟。”
沉浸在思绪中的尹念春回过神,听到尹漫的话,看她转身要走,连忙叫住:“不用找他,钥匙和一些账本还有其他东西,都放在父亲老房子里,你直接去拿就行。”
“行,那我先过去了。”尹漫把搁在长凳上的遮风帽往头上一戴,朝双手哈了哈气,随后揣进口袋中,抬脚就要走。
尹念春回想起表哥那一摊子满是亏损的账目,抬头再看向尹漫时,眼神里带着不明意味的笑意。
她轻轻一撇嘴,叫住即将要走的人,“我看你挺自信,你从来没有经营过杂货铺吧?”
“学嘛,谁也不是天生就会。”
尹漫拍拍歇在肩上的微尘,一转身,大步流星消失在冽冽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