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选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选的呢？

    高启盛就是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能成为被他利用的条件。

    抵在太阳穴的枪口仍留有余温，黄瑶能闻到微弱的火药味，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她，这一切是真的，不是梦。

    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她自嘲地勾勾嘴角，视线一点一点爬上他的面庞。

    眼前的男人紧紧咬着下唇，嘴边的刀疤扭在一起，宛如一根缝合错位的线。

    虎叔。

    唐小虎的眼睛里只有她。

    黄瑶脸上的笑意很轻，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

    她的声音跟表情一样轻：说吧。

    不过是再回到那个牢笼里罢了。

    她总有再离开的一天。

    只要她活着。

    唐小虎双手紧握成拳，良久，侧身让开路。

    高启盛勾勾唇，手中枪支一转，枪把转向唐小虎的方向：处理干净点。

    唐小虎不发一言，为首的蒋天坐不住了，昂头高声：高启盛！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陈金默的女儿是我给你抓来的——！！！

    他的声音太尖锐，音调的末尾还劈了叉。

    黄瑶不敢置信地望着高启盛，震惊言溢于表。

    怪异之处的结终于被解开，怎么会有人冲她来，哪怕是高晓晨，都比她有价值。

    谁会在乎高家的养女，但换做另一个身份的话。

    她是陈金默的女儿的话。

    高启盛眉头皱起，勾着她的后颈，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阖上她的嘴。

    蒋老板嘴不老实，让他闭上。男人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对了，也得照顾好他老婆孩子。

    蒋天刚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就被两个人摁在砂地上，一下又一下，骨头撞击的声音让黄瑶的心也跟着震动。

    身后的声音逐渐低下去，黄瑶无力地被高启盛搂着向前走。

    唐小虎抬眼望去，黄瑶几乎站不稳，被高启盛抱在怀里，半大的女孩子被他遮得几乎没了身形。

    他本想追上去，最终只能死死地握住手里的枪，什么都做不到。

    黄瑶上车前远远地回头，唐小虎站在夜幕下，脚边跪着一群人，可他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渺小，小得这座山丘就能吞下他，失去灵魂的肉身和这座旧水厂一同，被遗弃在热闹的城市之外。

    车里一片死寂，空调口出风的声音依稀可闻，黄瑶的身体被山间颠簸的路抛起又落下，高启盛的脸藏在月光的影子里看不清表情，黄瑶不用他也知道，他的心情肯定好不到哪去。

    她身体僵硬地贴在座位上，高启盛已经把她手腕和脚上的绳子解开了，可她觉得此刻仍然被捆着，身体与这座位融为一体。

    迈巴赫终于下山，回到大路上。

    黄瑶一直紧紧掐着座椅边缘的手指还来不及放松，高启盛就把车载屏幕关掉了。

    屏幕上是导航，原本的终点是旧山顶道。

    黄瑶喉间不自在地上下滚动，捏在座椅边缘的手悄悄地移到开门把手边。

    小叔叔。她强忍着胸腔里那股即将冲出来的恐惧和颤抖，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我们要去哪？

    去哪？你现在还在乎去哪里吗？高启盛双手撑在方向盘上，十指如波浪般轻点：我说送你去机场你信不信？

    黄瑶哪里会相信高启盛真是那么好心的人。

    路灯由绿转红，黄瑶试图拉开门，侧方的车门却纹丝不动。

    别尝试了，再有一次，我就打断你的手。高启盛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手脚打断了，还有手指，还有关节，指甲。

    黄瑶五官皱成一团，双手捂住耳朵。

    高启盛余光看见她的动作，十指收紧，攥着方向盘。

    红灯转绿，高启盛起手打方向盘，迈巴赫拐弯，驶进一条全然陌生的路。

    从山上下来，再到这里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黄瑶看着车子在停车场里停稳。这里装潢比旧山顶道新颖很多，进来时能看见室外的露天泳池在高频射灯下泛出冷白的光。

    高启盛先一步下车，打开黄瑶那一侧的车门：下来。

    黄瑶握紧身上的安全带，摇头。

    高启盛冷漠地打量她，尔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今天太晚了，明天送你去机场。

    他把手表朝向黄瑶，手指轻点表面，声音平静：开车回旧山顶道快一个小时，这是我另外的房子，你可以好好休息，今天折腾也累了。

    黄瑶半信半疑地看他，片刻后伸手去够车门：我今天睡车上就可以的。

    高启盛手下用力，摁着车门。笑得更加温柔，语气变得轻快：黄瑶，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黄瑶打了个寒战，缩回手慢吞吞地挪下车。

    高启盛很满意她的反应，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向电梯间。

    电梯停在26层，比旧山顶道矮一点。

    高启盛推开房门，黄瑶在他身前被他搂着带进房间里。

    这个姿势怎么想都怪怪的，高启盛的手扶在她的腰间，犹如盘踞着一条眼镜蛇。

    黄瑶顿感不适，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两步，试图脱离他的手臂。

    高启盛也不恼，由得她往前走，这里不比旧山顶道大，是常见的三房两厅，开放式设计让空间看起来不那么拥挤，空气里还有非常微弱的甲醛味道。

    黄瑶鼻翼翕动，走去窗边把窗户打开。

    高启盛在一旁脱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本来你暑假想带你过来这里住的，结果装修耽误了。

    黄瑶无视他的话，往楼下巡视一圈，又开始巡视房子内部。

    房子看起来跟高启盛在京海市的家面积差不多，但是因为寸金寸土和不算太方正的房屋设计，显得更逼仄。

    为了在视野上看起来更宽阔，香港大多数房子采用的都是开放式设计，这间也不例外。

    厨房和客厅的空间被中岛台隔开，黄瑶逛进厨房，看见高启盛正拉开中岛台下抽屉，里面躺着一把儒格SR9。

    黄瑶在高家生活这么多年，尽管知道高家是个什么环境，但见到真枪实弹的次数算得上屈指可数。

    遇见高启盛之后，不仅遭遇过枪击，今晚还见到各式各样的枪支。

    全拜这位小叔叔所赐。

    高启盛见她出了神，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近。

    黄瑶迈着小步子靠近，视线却一刻都没离开抽屉里的枪。

    谁知道高启盛会不会下一秒就掏枪给自己一下，疯子做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别怕，别怕。

    在黄瑶距离高启盛还有一只手臂的距离时，高启盛伸手揽过她，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臂：今晚吓到瑶瑶了，没事的，小叔叔在。

    他把枪放在黄瑶手里，黄瑶浑身一震，第一反应要将手里的枪甩出去。

    高启盛却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松开。

    他的手掌几乎能裹住黄瑶的整个手掌，成熟男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瑶瑶，目视前方。

    高启盛带着黄瑶的手，双臂伸直朝向前方，手掌的力量与他的声音一同传来：握紧了。

    这里是滑膛杆。高启盛一步一步引导着黄瑶：你只要拉下这里，子弹就会上膛。

    砰。高启盛嘴唇翕动，轻轻地呼出气息擦过黄瑶耳畔：只要一下，对面的人身上就会多出一个血洞。

    黄瑶握紧了手里的枪。

    高启盛松开了手，黄瑶却仍然维持刚才的姿势。

    可以了，瑶瑶。高启盛拍拍她的手臂：放松点。

    黄瑶咬紧了下唇，拉开自己与高启盛之间的距离：小叔叔，你会信守承诺，明天送我去机场的，对吧？

    高启盛脸上的笑容尽失，他的视线在黄瑶脸上巡梭良久，最后还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叹了口气，这是黄瑶第一次听到他叹气。紧接着听见他问：黄瑶，你为什么总是想着离开，留在高家不好吗？

    黄瑶不理解，在她做过那么多事情以后，为什么高启盛还是可以这么云淡风轻地翻篇。

    她做不到。

    她也不想做到。

    这里不是我的家。黄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理应拥有自己的家。

    背井离乡的家也算家？黄瑶，你脑子里总有春秋美梦。高启盛展开双臂，像是展示这间房子般，语气里尽是计划得逞的满足：虽然耽误了，但我想现在让你住进来也不晚，黄瑶，在手续办好的这段时间里，你就住在这里吧。

    手续，什么意思？黄瑶眼前发黑，有些站不稳。她的手撑在中岛台上，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脆弱。

    我会把你的学籍转来香港，我想过了，你那晚的提议很好，来香港上学。高启盛脸上逐渐露出毒蛇的笑容：你想搞多大的风浪，我都让你玩。

    黄瑶，我给你天空，给你一片我造好的天地，你想飞去哪里都可以。

    只要在我规定好的天地里就好。

    高启盛每次都能疯出新高度。

    黄瑶眼前一片黑，大脑好似一瞬间被抽去所有血氧，压强令她喘不过气。她嘴里只能不停地重复同样的话：高启盛，你真是彻底疯了，你这个疯子！！

    她不停地重复数次，直到最后嗓子变得沙哑：你想报复我，你想试探我，你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我都忍了，但你不能这样，高启盛……你不能这样！我还算是高启强的女儿，你这样算什么！！

    算什么？高启盛的神情里竟然真的出现了仔细思考的表情，只是很快他又摊开双手，脸上全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管他算什么，黄瑶，从小到大，我想要的，哪怕是抢都要抢到手，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黄瑶弯着腰不停地深呼吸，企图将眼睛里那些快要摁不住的，滚烫的液体统统倒到地上。可她最后还是失败了，她在敌人前露出了脆弱的那一面。

    她流着泪，视线被水珠盖得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就好像那晚长洲岛的暴雨，雨帘遮盖了那间房间，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高启盛伸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细声哄她：瑶瑶，不哭了，你怎么不明白呢，这是爱。

    这是爱？借以爱的名义，将她困在一方天地里，人造的天地。他在扮演着一场空想的家家酒，自以为神，以为在爱人，以为能通过怜悯驯服她。

    她不需要那样的怜悯，也不需要那样的爱。

    真恶心。

    什么？高启盛没听清，微微弯下身子，朝向黄瑶：再说一次。

    我说。黄瑶抬头，与他直视，声音洪亮：真恶心。

    高启盛的胸前一凉，刚才递给黄瑶的SR9，正抵在自己的胸前。

    高启盛。黄瑶目光如炬，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可她的表情和声音却是决绝的：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