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苑宫宴，鉴于安玲珑是个女子，不便多见外臣，遂只有皇亲国戚并几位近臣在场。

    李策是特例，必须叫上他。否则只有月暄而无他，大将军会闹的。

    这么看，陛下他真的不容易。

    元延年间，藩妃入京后，先帝常让她在宴会中献舞，不分场合。

    安氏女本质上只是个战利品，而非妻妾，武帝从不惮外人来看。况且若不对外展示这位稀世美人，该如何告知天下，他大周皇帝威加海内呢？

    司寒笙不欲如此，他性情内敛冷淡，不做没意思的事。

    宫人迎送，列位王公贵胄各自登舟往主殿去。

    是夜微风徐徐，灯光辉映，公子佳人，相携谈笑。衣香鬓影，鼓乐之音，数不尽的风流人物，道不尽的太平景象，真是富贵迷人眼……

    月绯立在舡头，远远就看见五六个年轻女郎簇拥着司澜音，她们行动间裹挟着一阵香风，袅娜娉婷地移过来。

    月绯心内腹诽，难怪找不见她人影，原来是去寻旧相识，看那样子，哪儿还记得我呢？

    众星捧月，司澜音昂首挺胸地站在最中间，骄傲得像只小孔雀。

    明知月绯近在眼前，司澜音却故意不看她，反而与他人大声谈笑，只等对方先过来求和。

    月绯目光巡睃，旋即一定，视线锁定在一个少女身上。

    她同司澜音挨得最近，两个人手拉着手，正窃窃私语，好像有说不尽的私房话。旁人看周遭富丽景象，看得目不暇接，唯独她司空见惯，却把余光时不时地往月绯身上落，既带着惧，又含着妒。

    月绯眼光毒辣，猜那定是薛素。这姑娘名中虽有一“素”字，却生得靓丽娇俏，她身上穿着橘红色蝶染芳菲花罗裙子，显得脸蛋儿格外白嫩圆润，眼圈腮上是从皮肉里透出的一圈秾丽桃粉，娥眉下生得一双水光荡漾的泪眼儿，欲说还羞，脉脉含情。她耳朵上挂着一对掐丝点翠的海螺珠子，摇颤不止，楚楚动人。花儿似的姑娘，像极了一只剥去红壳的荔枝，嫩得能掐出水，颤巍巍躺在人手心上，一看就是个娇气包。

    月绯见状，只觉得有趣，故意朝司澜音走过去。

    司澜音心里一喜，脸上却依旧端着。

    月绯迎上前去，张口便问：“公主，怎么不见含韫呢？”

    “嗯？”司澜音本以为月绯是见自己人多势众，她不甘寂寞，过来低头服软儿的，却不想是问崔纾。

    她想也不想，口气生硬地说：“我不知道！”

    “哦，这样啊。”月绯像没察觉司澜音语气不好，她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自己走到船舱里坐下了。

    司澜音：“？？？”

    公主殿下想不到月绯竟敢不哄她！司澜音有气没处撒，憋闷得紧，自己气鼓鼓地跺跺脚走了。

    月绯坐在船舱里，闭目假寐躲清净，凭行动孤立所有人。

    船身轻晃，舱内熏的华帏凤翥有苏合香的甜甘，还有淡淡的郁金花香气。

    她安逸得很，竟渐渐有些困倦，忽然听见外面切切察察的娇笑、议论骤停，复又传来一声哀怨的叹息。少女的嗓音娇脆如同莺啼，期期艾艾地轻吟：“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

    月绯猛地睁开眼，顿时清醒了。

    她起身出舱去，果然看见几个大姑娘眼眶红红的，看向月绯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怨怼，好像她是个天命大反派。

    月绯：“……”完蛋！短短一刻钟我身败名裂，三言两语成你爱情罪人。

    她挠挠头，撇撇嘴，不管薛素说了些什么，见船靠岸，抱着胳膊吹着哨，吊儿郎当地跳下船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欸。”月绯脚步一顿。

    后面的小姐们也是猛然一停，一脸忌惮地看她。看样子还是怕！怕这位传闻中力大无穷、穷凶极恶的南山王姬突然暴怒发疯。

    这回月绯倒是没憋着坏，她只是看到崔纾和长公主走在一起，有些错愕。

    电光火石间，月绯没的就想起长公主那独子薛徵鸣还不曾迎娶正妻。

    她见崔纾被长公主拉着手，分明面有难色，想是说到了什么为难的，忙叫一声含韫，提着裙子快步走过去。

    “我到处找你不见，原来是在长公主这里。”

    月绯对康懿长公主福福身。

    长公主被月绯打断，脸色不很好，但见她来了，也不再继续，而是推推崔纾，笑着说：“哎呦，还是你们年轻女孩儿有的话说，纾儿啊，正好阿绯来了，快与她一同进殿赴宴去吧。”

    月绯微笑颔首，同崔纾向她告辞。

    两人目送长公主走远。月绯隐约听见，司澜音在后面叫了两声，不过声音不大，细若蚊蚋，应该是还在摆谱儿。

    崔纾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完全没听见司澜音的声音。

    月绯斜眼观察了她一会儿，佯装毫不知情，笑着问：“你不是小公主的伴读么，怎的今日倒在长公主身边？”

    崔纾心里大抵也明白，即便她不说，月绯也能猜个大差不差，便直截了当地说了：“那薛家子还未娶妻……”

    “原来如此。”月绯神情镇定，既不过分惊动，也不过分淡漠。

    “你家书香门第，崔太傅令名在外，你又知书达礼，公主有此意，也是意料之中。”

    月绯话音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若你父兄尚在，怕是还轮不上……”

    按理说，这薛徵鸣年纪轻轻便承袭一等公爵，又有长公主这样一位母亲，于嫁娶之事上本是不劳烦心的。不幸公主府虽然烈火烹油，这对母子在一些私事上的名声却不好听。

    长公主豢养面首已是人尽皆知，不必多言。

    薛徵鸣为人也有些不太稳当。他早年少不经事，曾相中同僚家中的一个戏子，怎奈那家主人对那戏子很是喜欢，不肯割爱。这本来是小事一桩，大家有商有量也便罢了，即便人家不肯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谁知薛徵鸣竟动了歪心，偷偷摸摸拐走那戏子不说，还找人寻衅，将那同僚群殴一顿，不慎给打死了！

    这般霸王行径，平民百姓无处诉冤只能自认倒霉，可同为朝廷命官，谁能咽的下这口气？死者家人一路告到御前，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因此很是震动了一阵儿。

    薛徵鸣费尽心思把人弄到手，闹得满城风雨，他若果然真心善待，外面还可称他一声“多情”，却不曾料到，那戏子不过才刚进公主府的门，不出一年人便没了，知情者都说是暴毙而亡，死相凄惨。

    后来不知长公主如何斡旋，竟渐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这桩丑闻轻轻揭过。她的好大儿在家修养一阵，待避过风头，重出江湖又是一位响当当官场新贵！

    有此前车之鉴，高门大户家的闺秀自然不可能再往火坑里跳。小门小户虽上赶着来攀附，长公主却觉小家碧玉拿不出手去，反而拉低自家门楣，得不偿失。

    她觉得崔纾合适，一是看她父兄获罪，她无人依傍，自是任人拿捏，二是贪图崔家清流世家的传承、崔巍的声名，想以此显示长公主淡泊荣华，敬重贤士之心，可谓一石二鸟，是桩划算买卖。

    崔纾聪慧，颖悟绝伦，自是想到了这一层。她面色不改，目光远眺，往那巍峨华殿看去，轻轻说：“即便他们活着，又与死了有何分别？”

    月绯轻哦了声，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了然于心。长公主欺她家无人，想娶个端庄大方好拿捏的儿妇，崔纾势单力薄，孤身一个女儿家，必定难以推辞，即便如此，她也要为自己打算不是？

    崔纾只有一个隐居避世的叔祖父还在人世，遑论他已老迈无力，即便有心，鞭长莫及，又哪里管得了内宅中事。她未来能仰仗谁呢？强势的婆母，寻花问柳的丈夫，抑或丈夫的姑母，皇后？至于公主……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月绯狡黠地笑起来，说：“含韫，你竟这样聪明、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