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川菜馆锅气十足,旁边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

    亏得是这样的环境,才让这一刻来得轻松自然了些。

    梁焕的视线定在冉苒身上,连上下打量都没有,一动不动,像一条焊死的钢丝。

    太多的话糅在一起,堵塞在喉咙口,一句也顺不出来,只能凭着本能干巴巴地客套:“你看着一点都没变。”

    倒也不是违心之言,虽然淡妆将冉苒小巧的五官修饰得更精致了,却盖不住任何一处留在他记忆里的特征。

    “是吗?”她捋捋耳边的碎发,淡笑着。

    “嗯,还是大四时候的样子,也就是摘掉了眼镜。”

    “……哦,我现在戴隐形了。”

    “嗯。”梁焕点点头。

    吐了几句,他脸上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些,半开玩笑问:“我看起来肯定老了不少吧?”

    冉苒就真多看了他一眼,好像真的在观察他是不是老了。

    然后她摇摇头,认真道:“没有啊。”

    “呵……”梁焕笑了,“客气,都30了。”

    他自己知道,比起4年前,现在,笑起来时,腮边和眼尾的褶皱是更明显了。

    冉苒并不应声,只随他笑笑。

    依然是礼貌而克制的。

    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怂包不见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平静而从容。

    梁焕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往里侧指:“我订的位置在里面,咱们过去吧。”

    *

    小小的雅间里,两人相对而坐。

    这里比外面的大厅安静多了,气氛上便少了缓冲,要是不说话很容易显得冷场。

    梁焕便找话问:“你住这附近,这家店肯定很熟吧?”

    “没,第一次来。”冉苒却说。

    “……是吗。”

    梁焕把菜单摆到她跟前,翻开来,“我看网上评论都说这家很正宗,你应该会喜欢。这家有自制麻辣烫,我点了一份,其他的你来点。”

    冉苒低头翻菜单:“你现在能吃辣了?”

    “我……可以拿水涮着吃。”

    冉苒手一停,抬起头来:“不用,点清淡的吧,我现在可以不吃辣了。”

    无辣不欢的冉苒,也可以不吃辣了。

    梁焕抬眼看她。

    相貌没变,但确实是哪里不一样了。

    四年,可能真的是很长的时间。

    “你不常备老干妈了?”他半笑着。

    “不了。”

    川菜馆,一个四川人,从满是麻辣鲜香的菜单里掘了几个清汤寡水的出来,冲窗外路过的服务员招着手大声喊道:“服务员,点菜!”

    梁焕沉默地看着她,看她招来服务员,询问,点单,一句没参言。

    从前,冉苒跟他出去吃饭,从来都乖乖听他安排。她喜欢像个小猫似的躲在他身后,让他来主持所有,他甚至都回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她来点单的。

    可能是忘记了从前的默契,也可能是,她不再喜欢那样了。

    “这几年你都住在盛兴这边吗?我公司也在这边,可之前都没遇到过你。”点完菜后,梁焕问。

    冉苒淡淡笑:“当然遇不到,这几年我不在北京。”

    果然,不在北京。

    “那你去哪儿了?”

    冉苒收拾着菜单,语调不惊地:“我去日本了,跟珊珊一起,去留学了。”

    “……!”

    梁焕顿时目瞪口呆。

    这太叫他吃惊,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冉苒居然去日本了?!

    看他脸都凝固成冰块,冉苒轻笑一声:“你还记得,《重升》的背景山群中,有一座形状比较明显的山吗?”

    梁焕回忆了下,应该是他昨天发现的那座:“嗯,像个两侧内凹的金字塔。你还在微博里说过,背景山群中有一座是世界名山,就是那座吧?”

    “对。”冉苒欣然,“那是富士山。”

    “……”梁焕再度惊讶。

    “看不出来是吧?一般画富士山,都要画出顶上火山口的形状,山尖上还要覆盖白雪,那样才符合大众的印象。但我把这些都省了,画得很抽象,就认不出来了。”

    梁焕还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嗡嗡响着。

    这几年她真去日本了,跟夏珊一起?

    她从未透露过半点这种想法,当初也是一口回绝夏珊的,怎会突然……

    “也不是刻意要让人认不出来。”冉苒还在解释着画,“只是这画的重点不是它,怕喧宾夺主。”

    梁焕努力压下脑中的嗡嗡声,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

    此刻他没有兴趣聊《重升》,他只觉得,知道了里面有一座山是富士山,让冉苒去了日本这件事变得很有实感。

    “你真去日本了?”他不自觉地如此问。

    “是啊。”冉苒笑着,“骗你做什么。”

    “这几年都在日本?”

    “嗯。”

    梁焕直盯着她,依然难以置信:“从来没听你说过想去日本……”

    “还不是珊珊给忽悠的。”她笑得轻松,“她帮我都安排好了,我就想着,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好了。”

    “……”

    梁焕凝噎。

    当年消失得干干净净,夏珊还真是功不可没。

    只是她这话……

    如此的违心之言,说得可真自然而然。

    “出去看看……这就能退学?”

    他脸上带着点笑,是怕这问话太过艰涩刻意挤出来的。

    但冉苒没看他,低头搅着面前的茶水。

    “嗯。”她只轻轻一应,无足轻重般。

    “我去找你,你实验室的同学说你家里出事了。”

    梁焕马上道,“到底哪个是原因?”

    冉苒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有极微小的一点点吃惊。

    他一定会去北华找她,她想也该知道的。

    “都是。”她答。

    “……”

    ……都是……

    他知道,这个“都”里,还藏着一个没说出来的更重要的原因。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明明都可以和他说的,但她没有。她选择了一走了之,干干脆脆,再不联系。

    还能因为什么,不言自明。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你父母还是你爷爷?”

    晚了四年,他才终于能这样问她。

    茶水都被冉苒搅凉了,她看起来并无兴趣喝。

    她放下手中的小勺,侧头朝窗外瞅了一眼:“上菜挺慢的哈,都饿了。”

    梁焕盯着她,不动。

    静默持续了十几秒,空气中逐渐浮动起尴尬。

    冉苒见他执着于此,倒伸了伸胳膊,无奈一笑:“嗨,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嘛。”

    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要把那些将他们席卷,冲散至天各一方的浪潮抹去。

    梁焕无法应声,他认真地看着冉苒,认真地听她说,他发现,她说这句话,竟然一点都不勉强,一个字都不勉强!

    没有强颜欢笑,没有故作镇定,仿佛只是随口吐了句心里话。

    还说它干嘛,不是怕说,是懒得说。

    当初的那些,在她那里,早无关痛痒……

    “吱嘎”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员端着麻辣烫进来。一大盆红汤里,串串们整齐排一圈,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油香味招人。

    “啊,刚还说怎么还不来呢。”冉苒将盘子摆好,期待的目光追随美食而去。

    油辣子味呛鼻,梁焕有些想打喷嚏,忙拿湿巾捂了下鼻头。

    这道菜不在他的食谱里,他连唾液反射都没有。

    麻辣烫被摆在桌面正中央,旁边还摆着一碗梁焕特地要求的白开水。

    冉苒看了看,说:“这看起来比小吃街那家要辣。”

    “是吗?”梁焕问,“你不会吃不了吧?”

    “我当然吃得了。我尝尝。”

    冉苒选走一串豆皮,一口撸下一大块,嚼了嚼,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吃啊,但确实更辣,我怕就是在水里涮过,你可能也不行。”

    梁焕不置可否,他有些走神,没注意听冉苒在说什么。

    “日本也有顶尖大学。”

    他忽然拐走话头,嗓音沉沉,“就算去那边,一样可以学地质学的吧。”

    “为什么不学了?”

    听说她不再学地质学时,他脑中闪过一个词:荒唐。

    但此刻,在见到她之后,他竟感觉到,荒唐,正在变得合理……

    冉苒没有立刻回答,按部就班吃完一整串豆皮,把签子扔进竹筒。

    她舔了舔被油辣水沾到的嘴唇,回道:“我以前没说过吗,地质学的转行率一直就很高啊。这个专业太冷门,又辛苦,工资也不高,尤其不适合女生。北华地球科学院的学生,哪怕读完硕士博士,最后干啥的都有,还留在地质行业的凤毛麟角。”

    她说得那样轻松,好像这是理所当然,可梁焕却被这一字一句堵得喘不过气,胸口像压了什么千斤重的东西。

    他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冉苒……

    都是过去的事了,包括地质学……

    “我以前没和你说过吗?”见他那般惊诧,冉苒问。

    梁焕喉结抖着,踟躇着磨出几个字:“我没印象……”

    冉苒轻扬了下眉,仿佛在说:哦,这样啊。便又拿了一串海带,接着吃起来,津津有味。

    梁焕嗓子发哑,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吃东西,在心头对自己说:已经过去四年了,这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只是刚知道而已。

    “那……你过去学的什么?”他尽量语调平静。

    “跟珊珊一样,转了经管。”她边吃边答。

    “……你喜欢学那个吗?”

    冉苒撇撇嘴,有些无奈:“老实说,不太有天赋,勉强混个毕业,大腿是当不了了。”

    梁焕没说话了,眼睑低低垂下去。

    他眼尾长,垂着眼睑的时候,睫毛下,便是一条长长的阴影。

    “其实学什么都差不多。”冉苒又说,“不搞你这种专业技术的话,找工作其实还是看人,都是进公司以后再学。”

    梁焕还是没说话。

    冉苒笑了:“珊珊已经实现她的目标,回国振兴国漫来了,我也肯定能干点什么,不用这么不看好经管。”

    “……没有。”

    他张开干涩的嘴唇,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呢喃道,“我只是觉得……”

    可惜……

    我觉得可惜。

    我看着新闻呢,嫦娥五号还没有登月成功,你等的月球上的岩石还没运回来呢。

    ……

    他没把那两个字说出来,那两个字刚滑到嗓子眼时,他忽然感到喉咙一阵肿痛,还连带着一阵强烈的鼻酸。

    毫无征兆地,自己似乎有些失控。

    脑子一懵,梁焕下意识把那碗白开水拖过来,拿了串号称最不辣的肉丸子泡进去。

    料可真足,仅仅两个丸子,就把一整碗白开水染得红扑扑的。

    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他不自量力,就泡了几秒钟,便把一个丸子整个送进了嘴里。

    报应来得飞快,他才嚼了半口,整个面部就抽筋了,额上的青筋一根明显过一根。

    辣!辣得要命!

    “我说吧,你还是别吃了。”冉苒忙给他倒茶。

    可茶水还在冒热气,喝一口肯定得火上浇油,于是她又招来服务生,“来瓶酸梅汤,快!”

    梁焕捂着嘴,倔强着不肯吐出来,又不敢嚼。等不到酸梅汤到,他心一横,竟硬生生将丸子囫囵吞了下去。

    他以为这样能解脱,却不料油辣水沾到嗓子眼,那酸爽劲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他不停地哈气,又忍不住要咳,好不容易挨到酸梅汤拿来,咕噜噜一口喝下半瓶,却无济于事。

    很快,他眼底冒出了眼泪,顺着微凸的颧骨,沿着两腮,滑落下来。

    他用肿痛的嗓子解释:“真是太辣了……”

    冉苒没说什么,递纸给他。

    梁焕拿纸擦着,埋头梳理情绪,但他发现,这股劲没那么容易缓过去。

    压抑不住。

    片刻,他站起身,离了座。

    “我去洗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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