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阳光柔软地撒在梁焕身上,他感到一丝闷热。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开始贴福字,贴完,又照父亲的意思,把窗户开了个缝隙。

    两间卧室都贴完时,他听到有人在敲门,母亲正去应门。

    “承芳姐,过年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弯弯绕绕地飘进来。

    梁焕一听就知道,那是杜清。可他们不住这里,她怎么来了?

    “哟,小杜来了?来帮忙搬家啊?”杨承芳回应。

    “可不是?这些小孩儿哪整得明白?”

    梁焕想起来,之前听母亲说过,隔壁又要搬走了,原来是今天搬。

    那年孙家搬走后,这房子也没卖,留给杜清刚工作的侄儿住了。现在,她侄儿也要搬去好地方了。

    “这些日用品,油盐酱醋什么的,他们懒得带走,你们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用吧。”杜清说着,将两大袋东西放到门口。

    “小杜有心啦,用得着,用得着。”杨承芳点着头,弯下腰去把东西放顺,让开路,“进来坐坐。”

    其实孙建诚早不是梁正渊的领导了,他搬走后不久就辞了厂里的工作,直接下海经商去了。现在两家人也离得远,风马牛不相及。但杨承芳一直对早年那些事心有余悸,又总听人说孙建诚怎么怎么厉害,她是不敢再招惹他们了。

    “坐就不坐啦。”杜清没挪步,倒是问,“承芳姐过年去哪儿玩啊?”

    “不去哪儿,就在家。”

    “我们明儿飞三亚,去那边儿过除夕。”杜清不问自答,“哎,年纪大了,越来越不抗冻了。建诚心疼我,这两年都陪我去暖和的地方过冬。”

    谁都听得懂杜清话里有话,但杨承芳早习惯,只是笑笑。当年她把那件陈年旧事传播得人尽皆知,杜清在她面前就怎么都理不顺那层别扭。找了无数次的爽快,却还是怎么都不爽快,这憋屈,杨承芳懂。

    “那你还有空过来帮忙?不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她和和气气地。

    “有什么办法,我不来操心,看他们搞得一团乱?还有这破楼,连个电梯也没有,搬个家多麻烦。”

    杜清扫了一圈满是各种传单残骸的旧楼道,嫌弃地弹了下舌头,“我说承芳姐,你们也早点儿搬吧,难不成要在这破地方住上一辈子?”

    杨承芳捋了捋头发,不言语。

    “哎哟,什么味儿?”杜清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你家有东西发霉啦?”

    是窗户外飘进来的气味。只开了条小缝,气味不大,但还是能闻着一点儿。

    杨承芳想解释,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承芳姐,不是我说你,女人这个岁数了,要对自己好点儿。你看你,都不好好打扮打扮。”杜清满嘴苦口婆心,“最重要的是,身子骨不如从前了,就得靠环境养,可不能这么凑合下去。”

    “诶,你说的是。”杨承芳只得应声,一边肩膀乏力地靠到门框上。

    梁焕本没心思跟杜清打招呼,一直待在卧室听着。但见杜清没完没了,母亲已疲于应对,便几步走到客厅大门口,叫了一声:“杜阿姨。”

    “哟,高材生回来啦!”杜清看到梁焕,音调都高了一档。

    这么多年了,杜清就是再看不顺眼杨承芳,也一直会给梁焕好脸色看。不过几年没见,她的嘴角因皮肤松弛,比梁焕印象中的样子又下垂了些,好脸色也没那么好看了。

    “过奖了。”梁焕站到母亲前面,隔在她们之间,对着杜清的脸也是笑盈盈的。

    “听说你都上研究生啦?”杜清热情地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

    “上了,快毕业了。”

    “真是有出息!”她竖起大拇指,夸得情真意切。

    “杜阿姨,您家亲戚从这儿搬走,是要把房子腾出来给启阳哥住吗?”梁焕忽然问,面不改色。

    杜清懵了一下,继而“呵呵呵”地笑起来:“怎么会呢,阳阳怎么会来住这儿?”

    这孩子莫不是在讲笑话。

    “那启阳哥住哪儿啊?”梁焕一脸无知的样子。

    “瞧你问的,当然是住家里啰。”

    梁焕便露出一脸疑惑:“咦?富丽之家那边是住宅区呀,住那里的话,上班很远吧?”

    说着,他微微弯了点腰,逼近杜清,清清楚楚地问,“启阳哥在哪儿高就呢?”

    杜清的脸刹时青了一块,她终于听懂了梁焕的话。

    她家孙启阳读书时就常年班里倒数,高中都没念完就出去鬼混去了,如今游手好闲在家啃老是众所周知,梁焕明显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孩子,已经是大人了啊,杜清心想。

    杨承芳躲在梁焕身后,憋了一肚子笑。

    正愁回不上话,后面正好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杜清回头去瞧。

    “哎呀阳阳,你帮他们收拾就好了,别搬这么重的东西!”杜清急忙过去帮忙。

    梁焕心头“咯噔”一下。就在他说话时,是有个人抱着一个大纸箱从门里出来,他的背影看着有些发胖,埋头搬着重物,还戴着个鸭舌帽,梁焕没看清他的脸。

    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孙启阳……

    就算是两家断绝关系的那几年,小学时代的梁焕跟孙启阳,始终都是伙伴。两家大人再怎么敌对,却彼此都很默契地,从未插手过两个孩子的友谊。

    但他们还是日渐疏远了。日渐疏远,是因为日渐懂事。

    孙启阳是没什么出息,但他这个人一点都不讨厌,梁焕一点都不讨厌他。

    “……启阳哥……”

    梁焕的嗓音卡在喉咙,差点没发出来。

    如果知道孙启阳也在这里,他不会说那些话。

    孙启阳背对着梁焕整理掉到地上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又装回纸箱后,才直起腰。他回了下头,看了梁焕一眼,表情很僵,且只看了一眼,目光就躲躲闪闪地移开了。

    他半低着头,抬手转了转帽沿,问了声:“回来过年啊?”

    “对呀。”梁焕答得很快,答完又补充道,“你来北京玩啊,我招待你。”

    孙启阳就笑了一下,虎背熊腰的样子,看着有点憨。

    “好啊。”他回答。

    但其实,直到几年后传出结婚的消息,孙启阳都没去北京找过梁焕,一次都没有。

    *

    孙家母子走后,杨承芳关起门来,终于能大口喘气:“瞧那杜清的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她说着,直径走到沙发上坐下,理都不理门口那两袋东西。

    梁焕木然地跟着母亲回到客厅,脑中始终回闪着孙启阳那尴尬的笑,心头堵得慌。

    杨承芳却很高兴,埋怨梁正渊的语调都轻飘飘的:“你还真坐得住,见我被人洗涮都不来帮个腔。”

    梁正渊的第一反应是护着刚剪出来的福字,怕遭了池鱼之灾,见老婆不是真的在气,才松了口气,笑颜道:“你跟她吵什么?”

    “我哪儿吵了!”杨承芳不服,把话堵回去,又转向梁焕,“多亏焕儿帮我,咱家焕儿就是比那孙启阳强上一百倍!”

    梁焕没答话,呆站在客厅里。

    杨承芳骄傲了一阵儿,吸了两下鼻子,眉毛一拧:“确实有点味儿,也通了会儿风了,焕儿,还是把窗户关上吧。”

    梁焕没反应。

    “焕儿?”

    “啊?”他这才听见。

    “去把窗户关上吧。”

    “哦。”

    梁焕依次去两个卧室关了窗,又找出空气清新剂来喷了喷。

    他心头憋着股气,有些气愤,又有些不知所措,再回到客厅时,忽然就压制不住,开口对梁父梁母说了一句话:“爸,妈,我很快就工作了,等我工作几年,一定给你们换个房子。”

    二老都有些愣,互相看了看,然后梁正渊说:“现在房子都贵了,几年可买不了。”

    “我工资高,买得了。”梁焕固执道,“以后,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们的。”

    *

    那年的除夕夜,一家三口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春晚一边吃饺子,其乐融融。

    梁焕并不是突然做下这个决定的,他已经想了很久了,甚至是,很多年了。只是在说出来后,这件事就从仅仅是一个心愿,变成了必须履行的计划。压力来临的同时,也有了更大的动力。

    从11点开始,三人的手机就频频响起,各自应对着亲朋好友的过年问候。

    花样百出的过年祝福,梁焕都只是扫一眼就过,反正都是复制来的,他懒得细看,扫完后也复制一条类似的发回去。但快到12点时,一条简单的短信勾起了他的注意。

    是冉苒发来的,没有花哨的打油诗,只有一句问话:【过年好呀^_^,你们家怎么过除夕呀?】

    看到冉苒的名字,梁焕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捧着手机回复:【吃饺子呢。你吃了吗?】

    冉苒回:【我们这边不吃饺子,吃汤圆。看□□呀。】

    □□?梁焕把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捞过来,打开,□□弹出名叫“染染”的对话框。

    对话框里有一张图:一个碗里,装着几个圆滚滚的大汤圆,其中一个破了皮儿,芝麻馅儿一涌而出,染黑了半碗汤。

    梁焕不经意对着屏幕笑了一声。

    杨承芳听闻,凑过来问:“啥事儿这么高兴?”

    梁焕下意识把屏幕往旁边挪,收起笑:“同学发来的笑话。”

    冉苒的头像是自己的照片,像素不高,看不清模样,但那标准的学生头很明显。

    杨承芳扫到一眼,表情变得奇怪:“女同学呀?”

    “……”

    梁焕直接扣上了屏幕。

    杨承芳感到新鲜,很少见儿子遮遮掩掩。知子莫若母,肯定有点儿什么,她不再提,装作不在意。

    梁焕没矜持住两分钟,就又拿出手机来回短信:【看到了。】

    但等了好一会儿,冉苒却没回信。

    12点整,最热闹的一刻,电视里一片欢歌,梁焕却有些心不在焉。

    冉苒从来回信及时,而且跟有强迫症一样,只要梁焕说了什么,哪怕只是个标点符号,她也一定要回,如果梁焕后说拜拜,她就会再发个挥手的表情。于是两人的聊天记录里,最后一句永远都是冉苒发的。

    这会儿不见回短信,那就肯定是回在□□里。

    等父母收拾着去睡觉了,梁焕马上把电脑拿进卧室,关好门,坐到钢琴前打开。

    □□里果然有留言:【要放烟火了,我要出去了。外面没有网,一会儿再回来。】

    【我有录影机,把烟火录下来给你看呀,我爷爷家的烟火可好看了!】

    这是半小时前的留言,半小时后又有新的,是一个视频文件的接收提示,下面跟着两句话:【今天录得很成功,你快看呀!】

    【咦?人呢?】

    放烟火的录像?这还真出乎意料。梁家过年都平平静静,拎着鞭炮过大年的记忆,已属遥远的儿时。

    梁焕点了接收,文件开始传输,又拿出耳机来插上,戴好。

    很快,文件传好,他点开播放。

    画面里的背景很黑,不像在室内。冉苒的脸也就照到一点光,不太亮,倒是两片眼镜反着光,一闪一闪的。她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已经有响声啦!”她一边录一边对着摄像头说话,很是兴奋,似乎在走动,好像还在爬坡,有些气喘,一说话就吐出一团热气。

    “我爷爷家在山里,这里过年可好玩了,每个村子都会放烟火,近处远处一起放,可好看了。现在已经有人在放了,马上就是最好看的时候!等我爬上这个山头,就能录下来啦!”

    还不忘留下开场白,梁焕不自觉扬起一边嘴角,看着视频里一边吭哧吭哧往上爬,一边不停调整着镜头的冉苒,莫名其妙说了句话:“看路,别又摔了。”

    明明是个录像,对方根本听不见,也不知说给谁听。而梁焕戴着耳机,听着里面的声响,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音。

    视频里越来越热闹,“嘭——嘭——”地响着。

    冉苒爬了一会儿,到达了山头顶端,气喘吁吁地指向远方:“快看……那边……那边……”

    镜头跟着转了过去。

    山顶有盏大灯亮着,周围也时有火光闪过,近处的景物便显出了轮廓。这山头不算很高,前面不远处呈现出层层梯田,向下渐渐暗去,但再远一些,又能看到另一座隆起的山头。不止一座,那里有许多座小山头连绵起伏连在一起,高低错落,一层一层淡去。每个山头都时不时冒出烟火,彰显着它们的位置,好像古时候的烽火台。

    梁焕刚辨认出这些近景,一声遥远的爆破声就响了起来。

    “嘭——!”

    应是十分响亮的,但因遥远而被削弱,增加了几分空灵感。镜头追踪着声音微微往上抬,远方的天空便进入视野

    ——在那高远幽深的夜空里,许多簇烟花集体散开,光芒四射,将夜空顷刻间化为白昼!而那些短暂却强烈的火光,又在刹那间勾勒出更加遥远的山脉!

    小小的视框里顿时拉出极大的纵深,那些山脉已远得分不清山头,它们合成一条相融于天际的线,在最远最远的尽头,和夜空终成一体!

    “哇——!”冉苒欢呼起来,镜头随之抖动,“看见没看见没?是不是很好看?”

    是,梁焕从未见过群山里的烟火,这被录像打了折扣的场景已十足叫他惊讶,难以想象,若在现场亲眼所见,会是何种震撼!

    而录像里那张单纯清澈的笑脸,就是最好看的一簇烟火,是一簇升上高空后,永不坠落的烟火!

    夜景朦胧,并不能把一切看清楚,但梁焕真切地体会到了冉苒所在的那片空间。他体会到,她头顶的天空有多辽阔,脚踩的土地有多无垠。

    而自己所在的这里,这间小小的卧室,那么狭小、陈旧,还混杂着腐朽味。尽管这里有一架钢琴,琴声可以带他去到那片空间,但他的双脚,却只有一只踩着踏板,另一只,结结实实落在地板上。

    他弹不了琴了……

    ……

    关上录像,梁焕的回复极其简单:

    【谢谢,很好看。新年快乐,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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