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伤

    眼下正是八月溽暑天,穷乡僻地寻不到郎中,霍倾只能等着伤口感染而死。

    兽医也算半个郎中,虽不通人疾,但缝伤化瘀亦十分稔熟。樊薏努力说服自己,直到老兽医从药箱里拿出将近筷箸粗的长针,她再也无法淡定。

    甘士价吓得丢了风度,忙上前去压住那要燎针的手,语无伦次地劝道:“不不不,这怎么成呢,要出人命的,您看,他如此清瘦,哪里像那些牛羊,这几针下去,焉有命在!”

    “老朽虽年过耄耋,操刀之手仍是极稳,后生勿忧,勿忧!”老兽医安抚着,佝偻着背蹒跚走向霍倾,口中不停喃喃,“况且老朽缝针,向来没有麻沸散镇痛,他总会疼醒的,不至于晕死过去。”

    “什么?”甘士价张大嘴巴,失态地喊了句。

    没有麻沸散?

    没有麻醉就缝合小臂长的伤口,这跟直接生剥活剐有何区别?

    樊薏十分心累,但她知晓自己现在没有选择。甘士价虽粗通医理,但对缝伤之事一窍不通,如今难寻他人,只能仰赖老兽医。她沉沉吐了口浊气,妥协道:“罢了,这里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塌方,先带他们回府衙,只要能治好,受点苦楚也无妨。”

    甘士价望着那枚在阳光底下闪烁寒芒的粗针,不由打了个寒颤,向昏死的霍倾投去了同情目光。

    因山墙坍塌耽搁了大半日,等众人回到乡衙,天色已近日暮。

    庭院里积水刚清不久,满是淤泥,飞龙梯还搭在墙头,宣告着这几日众人奔忙的努力。

    樊薏终究没敢用医治家畜的巨型长针为霍倾缝合伤口,她把阿姚赶去庖厨烧热水,又让甘士价去库房翻出他那数年不碰的针线镊刀,消了毒才敢送到老兽医手中。

    半个时辰过去,紧闭的房门内迟迟听不到有何响动。

    樊薏心生忧意却不自知,在院中来回踱步。

    阿姚把烧好的热水放到房门前,生无可恋喊了声,“大人,奴婢头疼,里头只是缝伤又非接生,您忧心个什么劲儿?”

    “我忧心他?”樊薏停下脚步,倚着檐下立柱,总觉得这话有十二分不对劲,“谁给你的错觉,简直是缪谈,他还比不上那百两银票来得勾人,我忧心他?”

    她嘴上说着,仿佛是为了证实什么,甩袖头也不回离开了此地。

    老兽医攥惯了粗针,眼睛蒙雾总瞧不到关键处,用着这手生无比的细针,消了毒后行针动作极其缓慢。甘士价在一旁打下手,细线穿肉的闷声使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霍倾生生被逼得醒了过来,然而此时伤口才缝合不过三分之二,老兽医压着颤抖的手每刺下一针,都像直接扎进脑子里。这伤虽重,却不敌从前,他趴在榻上忍得满头冷汗,却始终不曾喊疼。

    “老先生医术实在高明,伤还未缝好,在下便已转醒。”

    老兽医听不出话中意,依旧全神贯注落针引线,“十里八乡有名的赤脚兽医,哪能没点功夫在手。”

    霍倾:“?”

    乡官大人不至于为了省钱这么糟践自己吧……

    甘士价眼尖,很快发觉了不对劲,他赔着笑解释道:“足下晕厥后我们寻遍乡野好不容易找到的,大人忧心难止,正在外面候着呢!”

    霍倾方才还竭力忍着,不知哪句话说到了心中,他似泄了气般趴在榻上,痛呼不止。

    老兽医吓得差点压不住手,他满心疑惑,自己方才也不曾用力,何至于让人疼得这般厉害。

    “大人已经走了,足下不必惧怕丢面而忍着疼痛,尽管喊出来。”

    甘士价不懂人心的弯绕,非常体贴地提醒,却发现霍倾瞬间噤了声。此后无论老兽医哪里落针失误,他都再无反应。

    甘士价脑中嘈乱,彻底凌乱风中。

    夜色暗下,樊薏久候正堂多时。

    霍倾所患肺疾绝非天生,至于遭逢什么变故落至这般地步,旁人不得而知。

    老兽医洗净手蹒跚而来,樊薏知晓自己以人疾相问,只会使他为难。她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只是所问并非肺疾。

    “他脊背的旧伤,因何所致?”

    老兽医正啜饮着热茶,听着这不曾点名道姓的话,他想起缝针时所见,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再度显现在视障难明的眼前。

    “犬齿咬痕,好多年头了。”

    果然。

    担忧成真,樊薏想起霍倾两次见到金锭时惶惑不安的反应,心中莫名滞涩。

    “看样子还是几种犬类同时扑咬,”老兽医这些年处理家畜伤势,对动物咬痕早已烂熟于心,他叹了声,“这后生年纪轻轻,却受此非人遭遇,真是让人怜悯痛惜。”

    樊薏腿部麻意已消,因霍倾及时以身抵挡,只残留些许淤青和擦伤。她心思缭乱难以捋清道明,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取来提前准备好的银两,预备让仆役将人护送回水行村。

    意料之外,老兽医没有收。

    “老朽不要酬银。”

    樊薏有些疑惑,再度将银两递了过去,“你奔忙一日,怎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大人若不嫌弃,将这丫头留在府衙罢,”老兽医终于道出了心中请求,把拘谨藏于身后的小姑娘推出来,粗粝手掌抚过她的脑袋,“只要赏她口饭食,予她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就算没有工钱亦无妨。”

    小姑娘像只受惊回窝的兔子,攥着衣角怯怯地躲回了老兽医身后,再也不肯出来。

    樊薏攥着荷包的手顿在半空,沉吟着没有应下此话。

    多个人也无非多双筷子的事,只是自己平日奔忙在外,都是饥饱不定。他们苦些尚且能咬牙捱下去,可小姑娘才刚及笄,若断送此地被养得面黄肌瘦,便成了她的罪过。

    “乡衙的生活可不比水行村好一星半点,她留下来,有的是苦头吃。”

    樊薏不明白为何前有霍倾,后有二人,都上赶着要呆在府衙,这里究竟有何神奇处,让他们甘于贫困流连忘返。她没有过多解释,直接将荷包塞到那枯瘦的手中。

    眼看筹谋不成,老兽医浊目里染了急色,片刻后又换做刻意的从容,“小梧是老朽拾回的弃婴,养在身边多年,也读了许多医书,听闻大人要聘府医,还请赏脸,就当给这孩子一个历练时机罢!”

    樊薏还是神色犹豫,不肯应下。

    老兽医无奈示意小梧坐着,自己则颤颤巍巍走至拐角处,低声对樊薏吐露了藏心之言。

    “老朽确有私心,我年已老迈,这些日子深感疲乏,唯恐大限将至,留她一个孤女存活于世,日后形单影只熬不下去。”老兽医这话说得怪,他垂首叹了声,“小梧生得好,在这种规矩律法难以普及的地方,她的昳丽容貌就是刺向自己的尖刀,近几年村里头恶棍三番五次登门滋事,将她丢在水行村,跟留在狼窝虎穴有何区别,等我身覆黄土,小梧只有死路一条!”

    樊薏看向不远处乖巧端坐的小梧,淡声道:“银两你拿回去。”

    老兽医心里发凉,喉间生涩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他连声歉意地喃着‘叨扰’,攥着钱袋落寞地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便被身后人骤然叫停。

    “这是视疾酬劳,和是否留她不相干,我只能保证在乡官任上这几年,她过得不会太差,至于日后,是福是祸,都看她自己的造化。”

    小梧有所托付,去了最大的心病。

    老兽医听着小梧隐忍揪心的哭声,几度萌生把人带走的念头,可想到自己的身体已是风中烛雨里灯,他终究还是狠心狠心独行,直到上了车驾都不敢回头相望,被帘旌遮住的浊目里隐闪泪意。

    “外界都传大人是个不输地痞、仗势欺人的恶女,可老朽知道,大人虽言语犀利,但心地良善,鹿鸣乡穷苦的困境不会持续太久,总会有拨云见雾那日。”

    小梧生性内敛,望着车驾消失的方向哭得不能自抑。

    ……

    霍倾伤势难养,甘士价隔三差五替他上药,仍是足足躺了七日才能下地走动。他看着门外早已穿戴齐整的哑仆,着实惊讶了一番,甚至疑心自己花了眼。

    “这小子蹲外头七日了,轰也轰不走,我拿吃吃食药物进来,他都得亲自筛查一遍,真是犟得很。”

    霍倾没管甘士价满是怨气的话,而是问:“我不是让你好好留在东山坡吗?你从何寻到此地?”

    那日山洪骤袭,他急着见樊薏,冒险涉水到府衙,危机四伏才暂且将哑仆安置在东山坡难民营。本想着粟苗田清淤事了,便把人接过来,谁知气运太差遭遇塌方,拖到了现在。

    哑仆舞着手,无声复刻着这些日子的悲惨遭遇,纵使无法开口,激动情绪却是洋溢眉梢。

    甘士价光在一旁看着便觉头痛,心中暗忖要是此人未患隐疾,还不得跟连珠炮似的说几个时辰不换气。

    “我给你留的银钱呢?”

    霍倾问完,又深觉问题愚蠢,莫名心塞。

    他鞋履都被扒了去,赤脚跑了多日,这钱还能揣在身上才见鬼。

    三百两,足足三百两,拿去贿赂乡官大人起码能换个笑脸,如今却进了不知名的盗匪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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