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倾不仅脏腑受损，脊背亦负有伤。

    众人上前搀扶沾了满手血，只是碍于樊薏在场且是女子身，不敢扒开衣服查看。

    樊薏十分心累，把其中一个仆役招到跟前。

    “你快马回去寻辆新的车驾来，临近几个村庄若有郎中也一并捎上，他若惨死荒地，鹿鸣乡可就没了出头日。”

    仆役看着被塞到怀中的东西，吓得直接摔了满屁股泥巴，他不敢置信地指着那百两银票，如同攥了钉子半难受，期期艾艾半晌说不出话。这笔巨款从向来嗜财的乡官大人手里拿出，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大人，这……”

    樊薏以为仆役在疑心自己收了贿银，所以才一朝暴富，无奈解释道：“这钱来路不歪，我替人缠伤挣的。”

    仆役哪敢多问，诚惶诚恐接过来揣入怀中，他拜别后翻身上马，不消片刻便彻底隐入山野。

    方才车驾那块空地已被众人搬空，只剩一堆断木残渣。樊薏左腿麻劲还未消退，只能示意甘士价过去。

    “车驾底座里有个药箱，我前些日子放进去的，你当谋士前也粗通医理，别还没等到仆役带郎中过来，他便已流尽血液，气绝而亡。”

    甘士价把羽扇别在腰封上，从遍地狼藉中翻出残角的药箱，里面瓷瓶碎裂与呛人药粉混于一处，幸而纱布和止血散还完好如初。他撸起袖子正要上手，却见樊薏仍目光炯炯地盯着，只好嘘声叹气颇为难地提醒了声，“大人，还请背身。”

    “处理腕伤罢了，背什么身？”

    樊薏有些发懵，说完才后知后觉霍倾伤了脊背，处理伤势必要宽衣。她默默换了方向，恰好与马夫的尸体相对，不过尸体早被甘士价细心地用外袍遮掩，山墙下只剩鼓包。

    对于马夫惨死，樊薏并不伤心，她知晓此人与乡丞皆是县令安排的细作，平日便颇有提防。如今天降横祸替她料理了棘手祸事，本该高兴一场，可看着旁侧被砸死的马匹，她便觉心若刀割。

    霍倾给的百两银票用起来无需心疼，这马却是樊薏赴任时真金白银买来的，才使唤半载，就这么填了山石。腥味灌满鼻腔，她深思熟虑后，决定不做赔本买卖，眼泪不争气地咽入腹中。

    “传令下去，今夜府衙开荤，见者有——”

    樊薏下意识转身招呼众人，话音却戛然而止。她的手半举空中迟迟不落，被眼前场景激得脑中紊乱，已忘了反应。

    霍倾被两个仆役扶坐着，赤着的脊背在视线里暴露无遗，上面满是淤青，砾石所划之伤足有小臂长，正持续往洇泯血液。

    不知是不是错觉，樊薏远远瞧见那些淤青中掺杂着凌乱旧伤，极像猛兽扑杀留下的咬痕，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甘士价正在配药，见此情形吓得胡子倒竖，他连‘欸’几声冲过去挡住了视线，又涨着脸摆手，急得话都捋不清，“这是、大人这是作甚！还不快背过身去！”

    樊薏本也是无意之举，尴尬地摸了摸鼻梁便转回了原处。

    甘士价是前任乡官传下来的幕僚，遍阅经史子集，虽只为樊薏效力半年，却操心得像个老父亲。他暗暗庆幸荒山野地无人，否则樊薏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还不得遭人戳着脊梁骨编排，落个轻浮名声。

    樊薏不知甘士价在飙什么内心戏，她素日心宽，看过什么便忘，现在脑海里却尽是爬满脊背的狰狞旧伤。

    霍倾的肺疾，难道便是那时落下的毛病吗？

    樊薏只觉得眼前人身裹迷雾，无论如何剥茧抽丝，始终难以露出真面目。如今细细回想，霍倾出现得过分突兀。明明才过去短短数日，却对自己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稔熟亲近，用蹩脚生硬的由头留在府衙，他究竟要做什么，又要苦寻何物？

    恰在樊薏出神沉思时，远处灌木丛忽然一阵骚动。她本以为是野猪山獾，不欲多做理会，却看到一双满湿脏污的手伸出，死死攥着植物根部。

    几个仆役警觉起来，他们将手置于刀柄，相视过后压着脚步围了过去。

    甘士价一个文人，平日拿得最多的只有书册，力气自是比不上整日干重活的仆役。这几人一下子撤离，他又要扶着霍倾又要上药缠纱布，却不敢喊樊薏打下手，很快忙得满头大汗。

    仆役高声喊道：“何人藏匿于此？还不快现身！”

    或许是看到明晃晃的刀身，灌木丛里那人吓得立刻往身后飞逃，却被仆役眼疾手快逮了回来。

    嘶哑叫声瞬间响彻山间，樊薏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被提着后颈的少年。

    少年生得十分瘦小，被仆役揪着衣领，口中呃声不止，迟迟吐不出半句话。他似乎曾遭遇洪流，衣衫破烂形似乞儿，脏污干泥糊满身，下颔处因刚刚逃跑摔倒而磕出的伤正缓慢往下滴血，濡渗了仆役的手。

    “是个小乞儿。”

    仆役笃声道，可少年身上衣衫虽破烂，却还能看出几分好料子的雏形，也不像破落人家。他擦着满脸汗水，把少年提溜到樊薏跟前，神色十分为难。

    “此人藏匿灌木丛里，不知在窥伺些什么，摔得满身伤，舞着手半天吐不出字，还请大人定夺处置。”

    少年看着那破腹流肠的马匹，很是害怕地别过头去，不敢再挣扎。

    甘士价粗略处理好霍倾伤势，他远远地抻脖子瞧了眼，还没等樊薏细细盘问，便拍去手上药粉，缓步走来把仆役半出鞘身的刀压了回去。

    “这小子是个喑人，这些日子都在东山坡避水，不过属下对过人数，他并非下游三村的乡民，”甘士价凑到少年跟前左瞧右看，又揪着破烂衣裳挡住那细白脖颈，拍了拍他后脑吓唬道：“方才便扒着大人车驾，我不是让仆役把你带回东山坡了么，跑来作甚，再遭一次塌方能取走你小命！”

    “他扒过车驾？”樊薏疑声问，搜罗记忆却对此全无印象。

    “这也说不上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大事，”甘士价捋了捋胡子，摆着头不甚在意，“不知他那时见了何物，非要上车驾，我好不容易才轰走，眼下竟自己循着车辙印跟过来，真是不惜命。”

    樊薏低头沉思片刻，想起暴雨使府衙积水那日，她转头看向少年，问道：“你便是霍倾失散的书童？”

    这话云里雾里，少年却疯了似的不停点头，忙乱比划着手语。他咧嘴笑得欢喜，始终没有吐露只言半语，口齿不清地呜声喊着什么。

    樊薏看得头疼，没工夫理解每个动作的含义。她暗道霍倾真是心宽，这么大的书童丢了几日，竟然寻都不寻。要不是人家自己找来，保不准二人还要磨多久才能重逢。

    “省着点力气，除了你家主子，没人能懂这是何意。”

    仆役得到樊薏示意，松开了钳制颈脖的手。

    少年赤足跑了这么远的路程，脚底已经磨出许多血泡。此时甫一脱离禁锢，他却卯足了劲立即飞扑向昏迷的霍倾，呜声哭个不停，不知在比划什么。

    “主子还两眼紧闭昏迷未醒呢，他在那比划给谁看，”樊薏一阵语塞，只觉脑中钻心似的疼，她随手拾起块小木屑丢到甘士价脚边，“你也该学点儿新事物了。”

    “何物？”甘士价有些不明所以。

    “手语。”

    少年身躯瘦弱，声音却是实打实嘹亮，樊薏生无可恋，记不清他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驾马搬救兵的仆役带着郎中赶回时，他还未停歇。可就在车驾停下时，哭腔却戛然而止，那瘦弱的身躯渐显摇晃。

    樊薏察觉到不对劲，奈何左腿还在持续麻痹，她看仆役们还在怔立，忙喊道：“愣着做甚，快去扶住他！”

    然而话音刚落，少年清澈瞳仁开始涣散，眼前景象天旋地转变换不息。没等仆役冲过去，他便脸朝下栽在了满地砾石中，碎石瞬间磕破额角，血色很快洇泯满脸。

    山间野风吹得鼓噪，樊薏心里直冒凉水。这主仆二人怕不是合起伙来整自己，怎么都挑这个时间昏迷！

    等车驾停稳，那郎中掀开帘旌出来，众人纷纷石化当场。

    只见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跳了下下来，身后还背着顶她半边身的大药箱。

    樊薏目色幽幽，险些被气笑。她伤也就罢，眼下急着医治的是霍倾。乡野小地规矩多，口舌自然也杂乱，自己不过无意看一眼，甘士价都能急成那般，若让小姑娘亲手诊治，无异于将人推入泥坑。

    “就算寻不回郎中也不必这般糊弄，甘士价虽半吊子水，好歹能上手，你这不是祸害人家姑娘吗？”

    那仆役拴了马，见众人都看来，忙为自己辩解，“什么祸害姑娘？我在方圆几个村庄转悠许久，好不容易寻来的！”

    他话音未落，车驾里忽然伸出只枯皱的手，径直搭在了小姑娘肩上。

    一个驼背老者被搀扶下了车驾，他的牙齿已经掉光，走起路来一步三颤，整个人都笼罩着慈蔼气息。

    众人皆松了口气，可接下来老者所说之话，却再度令他们石化当场。

    “老朽是水行村的兽医，二十岁起就干这行，救过的牛羊猪狗不计其数，敢问是哪位的家畜染了瘟病？”

    兽医？

    兽医……

    樊薏仰头望天，很想抱头发疯，已无力吐槽仆役办事不牢靠。直至此刻，她才切身实地感受到鹿鸣乡有多缺郎中，暗暗下定决心此番回乡衙，无论如何一定要聘个府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