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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图集(下)

    解剖图集《人体构造》是维萨里的著作,它的原始木刻版本在二战期间毁于慕尼黑。对于杜马斯博士来说,那些木刻图就如圣徒的遗物一般。他把悲伤和气愤化为力量,想要编纂一本新的解剖图集,并且希望它能成为从维萨里的《人体构造》诞生至今的四百年中首屈一指的解剖图集。

    杜马斯发现,用手绘的图画阐释解剖学比用照片好。在解释较为模糊的X光片时,手绘图更是必不可少。杜马斯博士是杰出的解剖学家,但并不是艺术家。非常幸运的是,他自从看了汉尼拔几年前画的青蛙起,就一直关注他的发展,并且为他作保,使他获得了医学奖学金。

    傍晚时分,汉尼拔待在实验室里。白天,杜马斯教授在课上做了内耳解剖,让他把解剖图画下来。此时他正在黑板上画耳蜗骨的五倍放大图。萨曼莎也在实验室里,此时正阅读着她父亲留下来的笔记。

    和罗伯特·莱克特伯爵常创作的印象油画不同,这本小册子上或是炭笔或是钢笔描绘的事物都极为精细——小动物身上的茸毛,昆虫甲壳深浅不一的斑点。但萨曼莎更喜欢看爸爸在图画旁边记录的话,比如她曾经看的嵩雀那页,除了日期还写了句短诗:“他们就像林中的精灵,清脆鸣唱——那是波罗地海方言的韵律。”

    诗句里包含着熟悉的语气,罗伯特·莱克特有很多特点即使在多年后也未曾改变。

    萨曼莎闭上眼睛,将意识送入记忆宫殿——那里有几个维格庄园的房间,布置得和她小时候一样。伴随着来自过去父亲的图画和语句,即使偌大的厅堂只有她一个人,也完整地重现了过去总是能盈满内心的,幸福的欢声笑语。

    “真幸运,居然能在春天遇见紫阳花,奶黄色就更少见了!多亏了汉尼拔,我亲爱的哥哥,打从心底里感谢他。”

    “纯白的小山羊,胡子不长。上帝的动物和魔鬼的动物*。”

    “汉尼拔说我的父母很喜欢维尔纽斯大教堂。”奇怪的措辞。

    萨曼莎睁开眼睛,眨了眨。在“关于父母”的句子里,父亲总是刻意用些含糊的词组,和他爽朗清空般的文笔大相径庭。萨曼莎猜想这其中或许有些重要却隐秘的故事。

    离开了记忆宫殿,汉尼拔黑板上的解剖图快要完成了,萨曼莎便没再继续看手里的册子。她不会经常回忆除知识以外从前的事情,回顾过去欢乐的同时,总得注意不要把自己陷进去出不来,这太麻烦了。她要帮汉尼拔找回他需要的记忆,不是沉浸在早已支离破碎的过往。驱散黑雾,看清泛黄的纸页,然后共同编写新的诗篇——既是过去,又是现在,还是未来。

    (*:出自格林童话)

    ——————

    汉尼拔等待着弗雷纳行刑队送尸体来。夜铃响起,他找了张轮床,一路沿着长长的走廊推到夜间使用的门前。萨曼莎在实验室门口等他。

    轮床的一只轮子在石头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汉尼拔在心里哼着曲子应和。

    站在尸体旁边的是波皮尔督察。两名救护车随员把软塌塌的,流着尿的尸体从担架上转移到轮床上,之后把车开走了。

    紫夫人有一次说波皮尔长得像英俊的男演员路易斯·乔丹,从这之后萨曼莎就一直想找出他们俩的相似之处。

    “晚上好,督察。”

    “我想和你谈谈。”波皮尔督察说。汉尼拔觉得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路易斯乔丹。

    “您介意我——边干活儿边和您谈吗?”

    “不介意。”

    “那就过来吧。”汉尼拔推着轮床走在走廊里。咔嗒声更响了,可能是轮子的轴承发出来的。

    波皮尔拉开实验室的双开式弹簧门,萨曼莎出现在他眼前。

    “晚上好,先生。”萨曼莎说。

    “晚上好······萨曼莎。”波皮尔没想到她也在。

    吓了一跳却没法表现出来,真无聊。还有,每次送来尸体我都在的。萨曼莎这么想着,然后对汉尼拔说:“要放进尸缸吗?”

    汉尼拔点了点头。没给波皮尔再说什么的机会,推走了轮床。

    正如汉尼拔预料的那样,弗雷纳行刑队在犯人胸部留下的大面积枪伤使其体内的血都流干了,尸体已经可以直接放进尸缸。本来这项工作可以缓一缓再做,但汉尼拔很想看看波皮尔在尸缸房里看起来会不会更加不像路易斯·乔丹,还有他红润的面色会不会受到那里环境的影响。

    尸缸房是间光秃秃的水泥房,就在实验室隔壁。他们推开装着橡胶垫的双开门走了进去。地上固定着一只直径十二英尺的圆缸,里面盛着甲醛液,缸口用锌质的盖子盖住。盖子上有一组固定在钢琴用铰链上的小门。房间的一角,焚化炉里焚烧着白天解剖过的器官,此时烧的是一些耳朵。

    一台链式起重机悬在尸缸上方。每具尸体都贴着标签,编好了号,用吊链绑着固定在尸缸内壁的条状物上。墙上装着一只大风扇,扇片上落满了灰尘。汉尼拔打开风扇,又掀开尸缸沉重的金属门。他把刚送来的尸体贴上标签,又绑在一根吊链上。起重机提起尸体,旋转着慢慢放进甲醛液中。

    “您是和这尸体一起从弗雷纳来的吗?”汉尼拔问道。甲醛液开始冒泡。

    “是的。”

    “您去处决现场看了?”

    “对。”

    “为什么呢,督察?”

    “是我逮捕他的,是我把他送到那里去的,所以我就要在处决现场。”

    “是出于良心吗,督察?”

    “是我所做的事造成了他的死。我是个相信因果的人。你有没有向路易·费哈保证过给他鸦|片酒?”

    “是通过合法途径得到的鸦|片酒。”

    “但并没有合法的处方。”

    “这是和死刑犯之间常有的交易,为了换得许可,我敢肯定您知道。”

    “我是知道,但别给他。”

    “费哈是您抓捕的吗?您希望他死的时候保持清醒?”

    “对。”

    “您希望他完全感受到后果的严重性,督察?那您会不会让巴黎先生把断头机上的布拿掉?这样费哈临死的时候就会看见刀了,而且他是清醒的,所以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这样做那是我的事,你要做的就是不要给他鸦|片酒。要是让我发现他被鸦|片酒麻醉了的话,你永远也别想拿到在巴黎的行医资格证。你最好能把这事看得一清二楚。”

    汉尼拔发现,这个房间并没给波皮尔带来任何不安。他看到了督察心中涌起的责任感。

    “那样就不光彩了,因为你很有出息。恭喜你取得那么好的成绩。”波皮尔说着转过头去。“萨曼莎,你的母亲希望你能回家住。她觉得这里——”,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汉尼拔:“不适合你。”

    萨曼莎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表情骄傲而张扬:“谢谢您的传话,督察。如果在您话中所叙述的‘家’指的是孚日广场,我可以告诉您,那不是我的家。”

    波皮尔想说些“开导”的话,却在张口前就被萨曼莎打断了。

    “我想您不知道,如果我回去孚日广场一直住下,等待我的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人和事情。”

    “我想你和你母亲需要沟通,要知道你不在令她总是郁郁寡欢——”

    “郁郁寡欢?督察,你还是那么喜欢创作。我以为你知道生活要比粗制滥造黯淡无光的诗句复杂得多。倘若我乖乖去了孚日广场,你不会为接下来的后果高兴。”

    “母亲和孩子其乐融融······见到这样的画面我没理由不高兴。”

    “你经常去探望我妈妈,我知道。你不会也因为我在孚日广场的房子就感觉局面成了‘多一个人很尴尬’,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是,短时间内我觉得在法兰西的生活很美好。”

    “既然你这么说······”波皮尔感觉他的声音变得像脱水海绵一样干巴巴的,“我会向如实紫夫人转达你暂时不想回去。”如实——如实?万能的主,宽恕我!

    最后,波皮尔沉着嗓音对汉尼拔说:“你没有辜负······你的家人——不论是去世的还是活着的——都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晚安。”

    “晚安,督察。谢谢您给的戏票。”

    “晚安,督察。谢谢您的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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