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蟋蟀

    学校里的青蛙标本自战前就保存在甲醛里,它们的各种器官曾经有过的不同颜色早褪掉了。在学校气味难闻的实验室里,每六个学生分到了一只。青蛙小小的尸体躺在盘子里。每只盘子周围都围着一圈学生。他们画素描的时候弄了一桌子脏兮兮的橡皮屑。教室里很冷,煤依然短缺,有些男孩子戴上了露指手套。

    汉尼拔走上前来看了看青蛙,然后返回自己的课桌上画画,回去的时候还被人绊了两下。边维尔老师和其他老师一样,对选择坐在教室后面的学生都持一种怀疑态度。他从侧面走到汉尼拔身边,发现自己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汉尼拔并没有画青蛙,而是在画一个人的脸。

    “汉尼拔·莱克特,你怎么不画标本?”

    “我画完了,老师。”汉尼拔把画纸正面举给老师看。上面真的是那只青蛙标本,而且惟妙惟肖。青蛙保持着解剖时的姿势,轮廓线的描画和莱昂纳多的人物素描风格类似,内脏部分涂着影线和阴影。

    老师仔细看了看汉尼拔的脸。他用舌头调整了一下假牙,说道:“我要把你的画拿走,有个人应该看看。你会得到表扬的。”老师把汉尼拔的画纸翻过来,看着他画的那张人脸。“这人是谁?”

    “我也不太清楚,老师。就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一张脸。”

    “所以他就这么把你的画拿走了?”

    汉尼拔的宿舍里,萨曼莎坐在汉尼拔的床边,盯着前面背对自己坐在窗前的身影。因为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上面正好坐着她现在视线里唯一的人类生物。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

    汉尼拔像是在写着什么,萨曼莎可以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是啊。”汉尼拔说,“那张画还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萨曼莎皱了皱眉,还没等她说些什么,汉尼拔就放下来手中的笔。

    “你看看这个。”他把自己面前的一张图画纸递给了萨曼莎。

    “你已经记住这张脸了?‘宫殿’的效果真好啊。”她立刻就明白了汉尼拔的意思,他刚才就是在画这个。“不过他长得可真丑,果然还是你最好看。”萨曼莎嫌弃的看着画上人的长相,要不汉尼拔怎么总是做噩梦呢,看看这张脸就清楚了嘛。

    他在午夜惊醒,凝视月亮和天花板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看到这张脸?

    但再怎么嫌弃也要想办法帮汉尼拔继续想起来,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米莎。

    “一切为了米莎。”萨曼莎眼神染上了些悲哀。

    “为了米莎。”汉尼拔说。

    他的声音又变得沙哑了。

    萨曼莎看汉尼拔还是保持着递给她画之后面对着她的角度,想着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今天不想回孚日广场了,我想住在你这儿。”她看着汉尼拔,突然说道。

    “紫夫人又题让你订婚的事情了?”汉尼拔进在医学院的寝室之后萨曼莎几乎每天白天都会来这儿。汉尼拔在教室上课她就在这里等。当然,是熬过紫夫人给她上的“培训课”之后。

    紫夫人觉得萨曼莎已经十岁了,应该给她找个未婚夫了。按她的话来讲,当初千代比她现在还小一两岁的时候就订婚了,即使萨曼莎现在找还不算晚,可也该找了。

    所以教起了萨曼莎千代回日本之前学的那些东西,恰好就是这个举动,让萨曼莎心中警铃大作。每次紫夫人都在上完课后一会儿试图和她商量这件事,但她并不想谈,所以每次妈妈的“课”一结束就趁机溜走来找汉尼拔,有几次汉尼拔下了课没有会寝室直接去处理尸体了,她就没有回孚日广场,在汉尼拔的寝室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妈妈这次更夸张,已经选好了几个她看起来合适的,想拿照片给我看看。”

    汉尼拔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的盯着萨曼莎。

    “我知道那里全是妈妈的爸爸帮她挑选之后寄来的日本各种官员家的孩子,所以很烦。”

    “我表示支持你的拒绝。”汉尼拔的脸上似乎多了个淡淡的笑容。

    “所以我故意问了一句‘有没有汉尼拔?’,然后妈妈的反应忽然就有点奇怪了。就是那种,情绪特别激动却在使劲压制的语气。说了一句‘这是不可能’。我也没再和她说什么了,趁她看向窗外的时候就跑来找你了。”

    说完萨曼莎眨了眨眼,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汉尼拔脸上的笑容好像变大了?

    ——————

    整整一年,学生们只能借着从窗子透进来的灰暗光线上课。好在光线足够分散,可以画画。老师给汉尼拔升了一个年级,所以教室也就跟着换了。接着他又连升了两个年级。

    假期终于来了。

    即使萨曼莎还是没有弄明白汉尼拔现在上的医学学校为什么既叫“加诺学院”又叫“圣玛丽医学院”。

    这是伯爵去世后的第二个秋天,千代离开后的第一个。那种失去亲人的痛楚又向紫夫人袭来。丈夫活着的时候,每到秋天她就会在庄园的草坪上安排室外晚餐,和莱克特伯爵、萨曼莎还有千代一起欣赏获月,聆听秋虫的鸣叫。莱克特伯爵去世后,就是她、萨曼莎和汉尼拔,还有千代。

    此刻,在巴黎住处的阳台上,紫夫人给汉尼拔和萨曼莎读了千代关于自己婚礼布置情况的来信。他们一起看着那渐渐丰盈的月亮,却听不到秋虫的鸣叫。

    现在萨曼莎晚上都在汉尼拔学校的寝室和他一起住,只有每天紫夫人的课会去巴黎的房子,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躲避紫夫人对她介绍可以挑选的订婚对象以及劝她答应订婚的说教。但到汉尼拔休息日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一起去探望紫夫人的。

    “爸爸以前试着从日本带金钟蟋蟀到法国,但是都失败了——那些蟋蟀没经受住长途颠簸,我和他每次都要偷偷埋掉它们的尸体。所以爸爸从没告诉过妈妈。很可惜,妈妈一直很怀念在日本听到过的金钟蟋蟀的鸣叫声。”

    回医学院的路上,萨曼莎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对汉尼拔说。

    “虽然我为了逃开总是躲着妈妈,但我有时也很想让她开心一点。”

    一大早,汉尼拔把起居室深蓝格子图案的床铺整理好,之后便骑自行车载着自己和萨曼莎跨过塞纳河来到植物园。那附近有个动物园,他经常带着萨曼莎到兽笼旁边打听事情。今天又有信消息,有人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一个地址······

    十分钟之后,在蒙日广场和雪鹀街道的南边,汉尼拔和萨曼莎找到了纸上写的商店:热带鱼,小鸟和异域动物。

    汉尼拔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领着萨曼莎走了进去。

    小店里摆着一排排的鱼缸和笼子,不时可以听见鸟和虫子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仓鼠跑轮的嗡嗡声。空气里有各种气味:谷子的味道、带着体温的羽毛的味道,还有鱼食的味道。

    收银台旁边的笼子里有只大鹦鹉用日语跟汉尼拔和萨曼莎打招呼,萨曼莎也用日语和那只鹦鹉打了个召唤。一个上了年纪的日本人从商店的后部走过来,面容和气,他刚才在做饭。

    “我们可以进来吗,先生?”汉尼拔用日语问道。

    “请进,先生,还有这位小姐。”店主用日语回答。

    “请进,先生,还有小姐。”鹦鹉跟着说。但学得不完整。

    “您这里卖金钟蟋蟀吗,先生?”汉尼拔问。

    “没有,不好意思,先生。”店主用法语说。

    “没有,不好意思,先生。”鹦鹉又跟着学。

    店主皱着眉头看了鹦鹉一眼,改用英语说话,这烦人的鸟没辙了。“我这儿有各种厉害的斗蟋,打起架来很凶猛,而且经常赢,凡是蟋蟀聚集的地方,它们总是焦点。”

    “我们想买金钟蟋蟀送给一位日本女士做礼物,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很想听金钟蟋蟀的叫声,”汉尼拔说,“所以普通的蟋蟀恐怕不合适。”

    “我不会给你推荐法国蟋蟀的,它们的叫声只有在□□季节才最好听。但是我这里不卖金钟蟋蟀。这有只会讲很多日语单词的鹦鹉,而且它说的话可是从各行各业的人那里学来的。你说的这位女士说不定会喜欢呢。

    “那您自己养金钟蟋蟀吗?”

    店主朝远处看了一会儿。在这个年轻的共和国里,关于进口昆虫和虫卵的法律还不甚明晰。

    “你们想听听它的叫声吗?”

    “不胜荣幸。”汉尼拔和萨曼莎说。

    店主消失在商店后部的窗帘后面,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只小蟋蟀笼,还拿着一根黄瓜和一把刀。萨曼莎定睛看了看,朝身旁看着她的汉尼拔点了点头。笼子里的小东西正是她没错和伯爵一起埋掉的,他不忍心从船上直接丢进海里的死掉的蟋蟀长得一样,只不过这只是活的。

    店主把笼子放在柜台上,在鹦鹉渴求的目光下,切了一小片黄瓜塞进蟋蟀笼里。不一会儿。金钟蟋蟀雪橇铃般清脆的叫声便传了出来。接着叫声再一次响起,店主的脸上洋溢着欢乐。

    鹦鹉扯开了嗓子模仿,响亮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见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便语无伦次地乱叫了一阵子。店主拿块布把鸟笼盖上了。

    “他妈的。”布下面传来鹦鹉的声音。

    “我想暂时借用,也就是租这只金钟蟋蟀,每周付一次钱,您觉得怎么样?”

    “那你觉得租金多少合适呢?”店主问。

    “我想拿东西交换。”汉尼拔说着,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小幅钢笔画,画的是只甲壳虫趴在压弯了的草茎上。

    萨曼莎在旁边没有说话。用汉尼拔的画交换,店主是赚了的。它可以直接放到店里卖而不经过画廊老板转手,利润很大——差不多够两个人一星期的伙食钱了,还是吃到撑那种。要是装裱一下还会赚得更多。

    店主小心翼翼地拿着画的边缘,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将它靠收款机立着。“我会和同事商量一下。你午饭后再来好吗?”

    汉尼拔和萨曼莎到处闲逛,在街市上买了几只李子吃。他们经过一家运动器材商店的橱窗,里面挂着两个猎物头,一个是大角羊的,另一个是北山羊的。橱窗角落里斜竖着一支雅致的霍兰德*双管步|枪,枪柄设计得妙极了,上面的木头看起来就像是长在金属周围,而两者结合起来就像条漂亮的蛇一样有种曲线美。

    (霍兰德:英国一家著名的猎|枪生产公司,总部设在伦敦)

    “为了卖出枪所以展示它杀死过的猎物吗?”萨曼莎看着枪上的木头的条纹,“诡异的宣传手法,还是······欲盖弥彰?”

    到卖鱼和鸟的那家小店时店主拿着蟋蟀在等他们。“过了十月把笼子还回来好吗?”

    “这蟋蟀是不是活不过秋天?”汉尼拔问。

    “注意保暖的话没准能活到冬天。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我拿回来。”他把那根黄瓜递给汉尼拔,“喂金钟蟋蟀的时候,不要一次都给它。”店主说。

    感觉这个店主人还不错?萨曼莎听着蟋蟀在笼子里移动发出的轻碰声想着。

    ——————

    紫夫人做完祷告后来到阳台上,秋日的哀愁还挂在她脸上。

    汉尼拔和萨曼莎同她一起借着绚烂的暮色在阳台的矮桌旁吃完饭,吃的是面条。

    很久之后,闻到了黄瓜味的蟋蟀发出了清脆的叫声。声音从花下黑暗的隐蔽处传来,把紫夫人吓了一跳。她似乎怀疑自己在做梦。叫声又响起来,那是雪橇铃般清脆的金钟蟋蟀的叫声。

    紫夫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看了看汉尼拔,又看了看萨曼莎,对他们微笑着。

    “看见你们,我的心就会和蟋蟀一块儿唱起来。”

    萨曼莎正要在桌下悄悄牵住汉尼拔的手,发现汉尼拔似乎也有和她一样的想法,他们同时牵住了对方的手,又同时对对方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仅是牵住手,萨曼莎觉得这更像是牵着她的心,她甚至感受到了汉尼拔心脏跳动的频率。表象上握着的,是他那双描绘出的图画栩栩如生的手,写出饱含感情诗歌的手,还是握着解剖刀子的手?

    操控着这样一双手的,会是怎样的心呢?

    那就用心,靠近这颗心吧。

    在金钟蟋蟀的叫声中,月亮爬升上了天际。阳台似乎也随着升了起来,慢慢升进那皎洁的月光中,带他们远远地离开这魔鬼遍地的尘世,去一个没有纷扰的地方。在那里,只有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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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时候他们要告诉紫夫人这蟋蟀是借的,在月亏之时就要还回去。最好还是不要把它留到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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